55 桂樹

桂樹

玉帝在邀請他。

哪吒意識到這點：玉帝想要通過冊封一個新神位的方式，拉攏他，以此明确他的站位，與孫悟空形成對峙。

為什麽選他？因為他曾經和孫悟空打過一架，還是說因為他最近在人間動作太大？是警告，還是拉攏，亦或兩者皆有……哪吒想不明白，有種被迫卷入漩渦的感覺，不免感到頭疼，煩躁地道：

“哪吒一介武夫，不懂這其中深意，還望陛下說明白點。”

先回答他的是孫悟空。

這位鬥戰勝佛咬了一口手中的蟠桃，聲音含糊不清：“哎喲哎喲，你看，搞這麽嚴肅，吓到小孩兒了。”

“咱們武神，不搞那麽多彎彎繞繞，”他咽下口中的桃子，笑嘻嘻地看向哪吒，“來，哪吒，選一個——我和玉帝，你站哪邊？”

滿座嘩然。

玉帝的微笑都差點維持不住：“不知仙卿何出此言。”

孫悟空扔了手中的桃核，站起身來伸個懶腰，金箍棒敲了敲地：“玉帝啊玉帝，你都活了這麽大歲數了，怎麽還是這麽沉不住氣呢？你要封，也封個好點的名頭吧，什麽三壇海會大神，不是哪吒抓我的時候的名頭嗎，這不挑釁麽？”

“既然你挑釁，我就接着呗。”

“諸位，”孫悟空環顧四周，笑得肆意，“你們大概或多或少猜到了，這次蟠桃會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封神’。”

“在之前，人間信仰凋敝，天庭崩落，秩序早就搖搖欲墜。四月前靈氣複蘇，一切迎來新的開始，也因此，咱們玉帝大人召開本次蟠桃會，對天庭神仙們進行重新冊封，以整塑秩序，鞏固他至高無上的皇權——”

王母娘娘坐不住了，站起身來，厲聲道：“大膽！”

孫悟空掏掏耳朵，權當沒聽見：“各位聽到這裏肯定要說了，冊封就冊封呗，既然有神位，又幹嘛拒絕？別急，先聽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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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能給各位一個無需神位，也能受香火、獲取信仰之力的方法，各位還願意呆在天庭這個死氣沉沉的地方打工麽？”

一言落入水中，激起千層浪。

“什麽意思？那豈不是邪神？”有人忍不住這樣問。

孫悟空豎起一根手指：“放心放心，絕對正統。”

“天庭冊封神位的秩序是第三次量劫便定下的，你又何德何能打破？”有人分析。

“我何德何能？”孫悟空挑挑眉，“那當然是，和第三次量劫一樣——用封神榜了。”

封神榜。

哪吒眯起眼睛。自第三次量劫，商周大戰，天庭依靠封神榜定下的神位建立，由此成為神界正統。而封神榜的下落卻是個未解之謎，普遍的說法是回歸了諸位聖人手中，從哪來也回哪去，這很合理，如今聽孫悟空的意思，卻是在他手中，被他所用……

不，孫悟空的背後是誰？

“菩提祖師……”一旁的木吒已經喃喃自語，替他回答。

——孫悟空的師父，曾經封神大戰中的準提道人。

這話下來，神仙皆是驚疑不定，下意識地看向上方端坐的玉帝。對方面沉如水，卻是沒動，見到諸神的視線，手掌往下壓：“諸位，稍安勿躁。”

他看向吊兒郎當的孫悟空，語氣沉着：“鬥戰勝佛如此言論，可有依據？就如封神榜，此刻又在何處呢？”

“問得好，”孫悟空給他鼓掌，“這種量級的東西，我當然不會帶在身上，也不能随便拿給誰看啊！好在，我們都是活得很長的神仙——等過段時間，有人成功地不通過天庭冊封新神，大家不就相信了麽！”

說着，他甚至轉過頭，看向角落：“喂，楊戬，我聽說你的那個外甥就沒神位，要不到我這來試試？”

衆仙的視線頓時齊齊彙聚在角落沉默的青年身上。

楊戬其實是有點受驚吓的，因為他一直在角落摸魚，突如其來被cue，頗有種學生上課被老師提問的驚喜。然而孫悟空話裏的意思，卻叫人心情輕松不起來，不免皺起眉頭站起身：“我的外甥不是你的實驗品。”

“行吧，你不來，自有人來，今天我就把話放在這裏，需要給自己的小輩啥的來個神位的，盡管來找我——”

“孫悟空，你過界了。”玉帝沉聲打斷他，不見急躁，只是揮手，天兵魚貫而入。

眼見身着甲胄的小神們持兵而至，孫悟空适時地舉起雙手：“好好好，我話也說完了，先走了。”

“總之，各位好好想想吧。是要繼續受制于人，還是自立門戶。”

他走得幹脆，離開瑤池的背影也潇灑，只留原地一衆神仙人心騷動，面面相觑。

看起來孫悟空直接撕破臉的行為在玉帝的預料之外，但他也并未因此分寸大亂，只是沉默片刻，出聲道：“各位，天下沒有萬全事。”

“就像是為了所謂自由脫離天庭，少了庇護，是否值得；鬥戰勝佛一面之詞，又是否可信。”

“還望各位斟酌損益，做出正确選擇。”

簡而言之，要吃穩妥的公家飯還是充滿風險的自主創業，全憑選擇。

衆仙沉默，心裏也有了計較，最終蟠桃會在詭異的氣氛中結束。散了會，哪吒正要離開，卻見一位仙娥攔住了他：“哪吒太子，還請留步，玉帝有請。”

哪吒皺眉，還沒說什麽，就見太乙真人跳出來：“哎喲，哪吒，你快些來，我在鍋裏熬了湯藥現在不吃就要失效了哈哈哈姑娘你和玉帝道個歉我們就先失陪了！”

說完，便抓着哪吒的手飛速逃離現場。

哪吒沒反應過來，就被自家師父救走，等到了空地，才被一頓數落：“哎喲，吒啊，你這活了一千多歲怎麽還跟個木頭似的，碰到這種事當然是跑得越快越好，在真正站隊之前向哪方表态都不明智……”

“這不是有你嗎。”哪吒面無表情。

太乙真人語重心長：“我護得了你一時，護不了一世啊！”

“想多了，我不需要誰來保護。我只是玩不明白你們那些彎彎繞繞，并不代表我看不出虛情與真心。”哪吒道，語氣淡淡。

他的直覺一向是敏銳的。

太乙真人憂傷地嘆口氣：“唉，你這孩子，太倔了……”

“毫無理由的感慨少點吧，我要回金光洞一趟，你沒給我設禁制吧？”

“自然沒有！我一個老人家住着，可凄涼了，每天就眼巴巴地等着你回來呢！”太乙真人道。

哪吒覺得這話有點耳熟，頓了頓，不知怎的，有句話呢喃而出：

“……金光洞裏那幾棵桂花樹呢，還在嗎？”

話是問出了口，他并沒報多少希望。千年太久了，更別提中間有那麽多艱難的歲月，即使是聲名遠揚的太乙救苦天尊，想必也不會留心院內幾棵桂樹的存亡。然而，太乙真人的回答卻出乎所料：“還在呢，說到這個，就不得不提一句怪事了——”

“燃燈老師似乎挺喜歡那幾棵桂樹的，”太乙擺出個思索的樣子，“在你沉睡的這千年，他時常過來給那幾棵樹輸靈力。要不是他啊，按之前靈氣凋敝的程度，乾元山早就長滿雜草了。”

“你說是不是，之前他來金光洞為你淨化那麽多次，對那幾棵樹都生出感情了？怪麻煩他的……”

“……”

哪吒在袖中的手指縮了縮。

他忽然有些懷念那抹桂花香。

也許只是懷念過去的歲月，那些不曾生死相隔的日子——那麽，在他缺席的這千年裏，燃燈又是如何懷念他的呢？

……也以桂香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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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山，金光洞。

原本應該是最熟悉的地方，此刻相隔千年，也染上陌生。

院內磚瓦有些許磨損，靈氣的流轉還略有停滞。靈氣複蘇的時間，比起之前的歲月實在太短，原先的凋敝痕跡依然留存，唯一置身事外的，是院內的桂花樹。

郁郁蔥蔥，清香滿園。橢圓葉片下是細碎的金黃花苞，堆疊地擠在一簇，渲染出最馥郁的甜蜜氣息。哪吒曾經不喜歡這股香味，覺得太濃烈太霸道，不似後院的蓮池那般清幽。于是每當那人到訪，走進屋內，都會帶進一屋的花意，伴着他身上的檀香。

哪吒忽地明白為什麽喬燭那樣在意他的蓮香不再。氣味是将個體從芸芸衆生中區分開來的标志之一，再者就是容貌和聲音。也許對于幽冥地界出生的燃燈來說，後兩者已經見得太多以至混淆，唯有氣味是清晰的。

然而自從蓮藕不再，留給他緬懷的便只有這些桂花。

……哪吒有些不是滋味了。

不過他沒有走神太久，就被現實喚回思緒。轉過身，半透明的人影看上去分外虛弱，看到他，卻還是展露個微笑：“三弟，好久不見。”

哪吒頓了頓，也回答：“大哥。”

來人正是金吒。這位文殊廣法天尊的弟子，在千年前的萬魔複蘇中參與對抗天魔，受傷極重，幾乎身死魂滅，所幸被在場二位聖人出手相救，留下殘魂溫養。他的情況與哪吒類似，但人間信仰明顯比不上哪吒，是以如今還未重塑神魂，見到哪吒的肉/身，唏噓不已：

“從父親那裏聽聞你重塑了軀殼，如今來看的确甚好。見你恢複如初，我便欣慰，算是了卻曾經的遺憾了。”

哪吒看他半透明的身形：“……你人間廟宇在何處，我去為你打理。”

金吒無奈：“多謝小弟好意，但不必了，我自有安排。”

“不過，”他嘆了口氣，正色道，“你神魂重聚得如此之快，想必是有大能出手相助吧。還有重塑肉身——如若我沒猜錯，是燃燈師叔麽？”

哪吒有些驚訝。

這還是第一個猜得如此精準的人：“……大哥何出此言。”

金吒嘆了口氣，神色複雜：“你忘了，千年前與天魔對戰，我離你最近。也自然見到了你身隕之時……燃燈師叔的異常。”

哪吒微微怔愣。在察覺自己的迫切之前，他就不自禁地問道：“他如何異常？”

金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你身隕後，軀殼化作蓮花花瓣，逸散空中。燃燈師叔似乎想要抱住，卻無能為力……他的眼角，依稀有一滴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