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幽冥

幽冥

太上老君的意思很清楚：燃燈将成為新的聖人。

饒是曾經有所猜測，哪吒還是忍不住愣了愣。他早知道那家夥不會讓自己吃虧，成聖的結局也只能說是意料之中。但燃燈明明幾乎每日都與自己在一起，是什麽時候、什麽契機獲得了這樣的機遇？

仿佛看出了他的疑問，太上老君忍不住悶笑起來。他倒是不至于拿這種事情開玩笑，只是走回座位，毫不客氣地拿起元始天尊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驚不驚喜意不意外？總之，這件事就交給燃燈吧，他不是最愛偷懶嗎，這次就讓他沒辦法偷。”

摸魚人終被制裁。

元始天尊喝了口茶，悠悠地道：“他肯定會記仇。”

太上老君信誓旦旦：“沒關系，通天會承擔大部分火力的，畢竟他可為了坑燃燈，直接把混元拂塵丢到了人間呢。”

混元拂塵的事，哪吒倒是記得，不由得皺眉，卻礙于二聖身份，不好直接問出口。好在太上老君似乎把這當作了茶話會，擡手變出兩個蒲團讓二人坐下，嘴上依舊和元始天尊閑聊：

“按現代人的話來說，通天那種就是典型的傲嬌吧。封神大戰誅仙陣裏，那一珠子的仇，他可記了幾千年，靈氣複蘇了，還不忘折騰燃燈和姜子牙……唉，幸好我沒惹過他。”

“也許他只有傲沒有嬌。”元始天尊指正。

太上老君笑嘻了：“是這樣！真該讓他學學準提，人家也記仇，但不聲不響就搞出這麽多大事，可比他的報複高端多了！”

他仗着在場三個都是闡教人士，拉踩毫無顧忌，也不知道他在其他陣營的人面前又是什麽說辭。好在，太上老君說完這句就不再評價，而是轉頭回答兩位小輩的滿頭霧水：“哪吒，太乙，你們可知，成聖的要求是什麽？”

差生哪吒自然是隐身的，于是太乙出聲回答，非常謹慎：“鴻蒙紫氣和功德。”

鴻鈞以身合道，成天道化身。後于紫霄宮講道，聽者六人成為聖人，有不生不滅，扭轉乾坤之能，此乃常識。

太上老君認可了他的回答：“對。洪荒之時，天地規則未定，成聖全靠争奪機緣，誰聽得講道，受那道鴻蒙紫氣，便可脫凡入聖，永恒不滅。”

“而如今，靈氣複蘇，鴻鈞老祖已經化為天道。祂的意志融入整個世界，成為規則本身，而無論怎樣的規則，維持世界更好的存續總是第一要義，于是成聖的關鍵不再在于鴻蒙紫氣，而在于——信仰之力與功德。”

這和之前太乙真人推測的不謀而合。

哪吒這才明白為何靈氣複蘇後，信仰之力會帶來如此大的增益，只因有着來自天道的認可，于是以實力和位格的提升作為獎賞。他又想起喬燭為他積攢香火的苦心積慮，不免沉默，然後捕捉到什麽：“燃燈不是已沒有神位……他是靠功德？”

太乙真人不知道這個內情，聞言驚悚地瞪向哪吒，然而哪吒卻沒理會他，小武神第一次敏銳地察覺到什麽，不由得直接問：“我知道他在幽冥地界有些行動……他要靠幽冥地界的怨魂？”

太上老君贊揚地點點頭。他轉頭看一直悠閑喝茶的元始天尊一眼，對方終于接受解釋的必要性，放下茶杯溫聲道：“功德成聖之路，據我們推測，目前有四個大致的方向。複興妖族、凡人信仰、屠滅萬魔，或鎮壓百鬼。”

“随着靈氣複蘇，妖族重興，人族重明，萬魔和萬鬼都日益增長，終有一日将破土而出。

是故，誰能在浪潮中把握機遇，延續種族光輝、或是阻止劫難降臨，誰便能得到天道的認同。”

“第一種為陸壓謀劃；第二種競争激烈，你目前領先；第三種是菩提給自己徒弟鋪好的路；第四種……便是燃燈所求。”

“鎮壓百鬼……”哪吒重複了一遍這個詞。

可是他如何做到？千年的靈氣凋敝無疑讓燃燈法力衰退，如今佛骨送了大半出去，神位也不複，定海珠與坐騎同樣不在身邊，身體還是凡人的。

以凡人之軀，如何鎮壓，如何成聖？

“這就是燃燈他膽大的地方了。”太上老君聳聳肩：“好吧，實際上，按他的計劃來說，這件事應該要辦得更穩妥一點的，只是終究被通天和準提坑了，讓他也只能提前。哈哈，看他吃癟的樣子也挺有趣的不是嗎。”

這位曾經和燃燈古佛講道，而錯過孫悟空大鬧天宮的大佬看上去和對方關系不錯，此刻開起玩笑來也随意輕松。不過對于他們這種等級的人來說，開誰的玩笑都輕松就是了。

然而哪吒可不覺得有趣，只覺得焦心：“什麽意思？他要做什麽？”

就像是在千佛寺撞破燃燈神像的秘密那回一般，又有種預感在哪吒心中浮現。他感到焦躁，好像離真相僅有一步之遙，不由得脫口而出疑問，不顧聖人在前，此舉太過逾矩。

太上老君倒也不在意他的逾矩：“小哪吒，你可知道，燃燈是在何種境況下出生的？”

哪吒眸色沉了沉，微微抿唇：“……我只知道他誕于幽冥地界，與靈鹫宮燈并生。”

除此的更多，倒是不知了。燃燈一直對此避而不談，或許說，只是因為他沒有問過。

太上老君點點頭：“對。然而你可知，靈鹫宮燈的‘靈鹫’二字，還有一種寫法……是‘靈柩’。”

他用指尖沾了杯裏的茶水，在桌上寫道。那個象征着棺椁的“柩”落下，哪吒心中不祥的預感便達到巅峰，而一旁的太乙真人遲疑着道：“…他就是幽冥地界的封印？”

無論封印還是入殓，都與作為容器的靈柩離不開關系，更何況他的燈又是幽冥鬼火的容器，很難不讓人産生如此聯想。

然而太上老君搖搖頭：“是又不是。”

他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動作随意潇灑，于是元始天尊就垂眸淡笑着接話：“與其說他是封印，不如說，他是主宰。誕生于幽冥地界的提燈人，本就承擔着引導亡魂得渡的職責，因此也有號令萬鬼的力量。”

只不過後來這個任務被地府接管。原因也好猜：燃燈一貫是愛偷懶的。

元始天尊把這些話隐去，轉而笑着看向自己的徒孫：“哪吒，你可知，我是如何與燃燈初見，又如何讓他尊我為師？”

他提起這個，多少有些突兀，然而哪吒卻并不在意這個，而是屏住呼吸，神情認真。作為小輩，他在喬燭的生命中缺席太久，就連此刻的過往，也要從他人口中得知。

元始天尊悠悠道：

“那是洪荒之時，混沌未定。我深入幽冥地界，在暗無天日的怨魂肆虐中，見到一人提燈。在那無光的地獄中，他周身明亮，卻毫無溫度，就連看向我的神情也冷漠，無喜無悲。”

“我問他名字，他不回答；問他來源，他也不說話。好在師兄（太上老君）神機妙算，一語道出了關鍵，才讓這初見不至于以沉默的兵戈相向告終。”

太上老君語調輕松地接過話頭：“我問他，你想離開這裏嗎？”

“——去到有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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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千年不見，幽冥地界還是這麽黑啊。”

喬燭感慨。

他踩過地上潮濕深褐的土壤，捧着燈，踽踽獨行于這無光的鬼域。

這裏一片荒蕪，寸草不生，地面突出些許白骨，屍臭彌漫，蔽日遮天。

在地府的十八層地獄還沒修好時，幽冥地界是上古大能們隕落後的歸宿。這其中，有神有魔，有龍有巫，無論生前如何，死後進入這無風的靜默之地，無一例外堕落為飽含惡意的魑魅魍魉，經年累月在此厮殺，不知疲憊，永不變遷。

他們彼此撕咬、同類蠶食，就像是養蠱一般，最終要誕生萬鬼伏誅的君王。不過在此之前，燃燈先誕生了，帶着引領的燈火。就像是混亂的幽冥終于吐出了它吞滅的千萬理性，于是幽冥地界有了光。

追光是萬物本能，他們奉其為王。

直到那道光也離他們而去。

喬燭又往前踏一步，垂眸輕笑：“這麽安靜可出乎我意料，畢竟我可是把唯一的光源從這裏帶走了這麽久。久別重逢，不說夾道歡迎，也該熱鬧非凡吧？”

“歡迎”自然是要打引號。

“你太黯淡了，他們沒認出來。”靈鹫宮燈內，馬善毫不留情地挖苦。于是喬燭就托着燈笑：

“是嗎？不如說……他們在等着機會吞掉我呢。”

他悠然擡頭。

不知何時，周圍已翻湧血海，鋪天蓋地，寸寸逼近，染紅他的衣角。

幽冥地界想要将他蠶食殆盡，垂涎欲滴。

“……然而誰吞掉誰，還說不定。”

喬燭輕輕嘆息，卻是一動不動，手中的燈火搖曳，逐漸黯淡，直至身軀被血海吞沒。

他原本不想采用如此冒險的方式，只可惜聖人們打定主意要他受些磋磨。也罷，這其實也在意料之中，只不過稍有偏差，也算能接受。

然而最後，喬燭忽有所感，回頭望去，臉上終于出現些許驚訝的表情——

在萬千血腥吞沒前，他看到一抹火光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