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靈柩

靈柩

“燃燈的身軀,是幽冥的靈柩。”

“即使後來入道入佛,也不會改變分毫。”

“甚至說,成了佛之後他約束萬鬼的力量還強些了,”太上老君笑嘻嘻地說,“所以即使只剩一顆佛骨,他也能和幽冥地界那群鬼鬥上一番。一場生死局,敗者消弭,勝者便是整個幽冥地界的主人,天地功德會讓他一舉成聖。”

“原本他可不準備這麽倉促闖入,而是先要削弱封印,從裂縫慢慢滲透。可惜這群人太不給面子了……”

“師兄是在罵自己嗎?”元始天尊幽幽道。

太上老君當沒聽到:“作為燃燈的好兄弟,我當然也想幫忙了,唉,可惜老頭子我不過是一個破煉丹的……”

這位白發的少年信誓旦旦,如果喬燭在這裏,他一定會說:你最好是。

哪吒已經坐不住了,站起身來就要告退,被太乙真人拉住。他作為在場第二年輕的小輩,長得最老也最操心,苦口婆心:

“哎喲哪吒你幹嘛去?不會是要去找燃燈吧?幽冥地界是你能去的地方嗎,你冷靜——”

“不然呢?”哪吒打斷他,“我別的不行,打架還是行的!”

……也就剩打架了。

“你擅長殺人,卻不擅役鬼。”元始天尊慢慢地道,同樣是勸阻的意味,“更何況,木已成舟。”

“我們聊天這會兒,他估計已經進去了吧,畢竟是他讓我拖住你的呢。”太上老君笑嘻嘻地補充。

哪吒頗有種一拳打進棉花裏的無力感。

他很少會産生這種情緒,所以緊接着的便是憤怒。——那老道!不聲不響弄出這樣的事,把自己的安危當開玩笑——他全然忘記了當初是自己說的不想知道,此刻全心全意都在因伴侶的安危而焦慮憂心。

其實若是想起來了,說不定會更生氣:他可是哪吒啊,那個天不怕地不怕死不低頭的哪吒!居然有一天淪落到任人騙心騙身、還傻乎乎為他說話的地步,還真是——

某種火焰從心尖燃起,然後愈演愈烈,讓眸光灼灼,下定決心。

——真是想把那個家夥拖出來打一頓啊。

于是,在太乙真人還想安慰安慰自家徒弟,告訴他“燃燈那麽厲害肯定沒事的”之類話語的時候,就感覺眼前一花,紅衣紅綢的少年人已經消失在了原地。

太乙真人:……累了。

太上老君噗嗤一聲笑出來:“哈哈,這小朋友,還真是可愛。”

元始天尊無奈,給對方續上茶:“師兄出爾反爾,把燃燈囑咐的全然颠覆,他回來不知道怎麽給你下絆子呢。”

“哈哈,那陰險的家夥,使不使絆子有何區別呢?更何況也挺有趣的不是麽,以前的燃燈可不會生氣,更別提在意誰的感受了。”

原始天尊見自家徒弟急得團團轉,也不禁莞爾:“的确,如今的他,倒也會捉弄人了。”

真讓人感慨。

而與此同時,幽冥地界。

哪吒一步踏入那片冤魂不散的地域,就感覺靈魂陰冷,有種向下的拖拽沉重之感。然而心裏的焦慮令他無暇在意這些,腳下踩上風火輪,便一步千裏。

周身的混天绫如火燃燒,照亮四周黑暗渾濁的血海,心口的灼燒感愈發強烈,哪吒才意識到這不是情緒帶來的,而是切實的生理反應。

他這具身軀由燃燈的佛骨塑造而成,此刻也自然能夠感知到另一顆佛骨的所在。于是順着心中的指引,伴随着越來越強烈的幻痛,他終于看到血海湧向的中心——

猩紅和濁黑中,卷發及肩的青年也回頭看向他,表情微微驚訝,鮮血染上發梢。

哪吒瞳孔緊縮,只來得及伸出手——

漫天血海一擁而上,将那身影吞沒。如巨浪席卷萬千生靈。

--

千年前。玲珑寶塔。

最後一層,“求不得”。

和哪吒告別了“愛別離”層的母親素知夫人和太乙真人,進入下一層。在睜眼的瞬間,燃燈道人便意識到自己與哪吒分開了。

這和之前的分離不太像,之前的分離是暫時的,相當于将燃燈抛向某層的外圍,只要他多走幾步便能重遇。而之前無論哪層,這座塔具現幻象的對象皆是哪吒,因此不會對燃燈有多少阻攔,他作為塔主,也自然能來去無礙。

然而這次不同。他們徹徹底底分為了兩個空間,也就是說,燃燈道人陷入了屬于自己的“求不得”之苦中,需得渡過這一層,才能出去,再轉而塔內和哪吒會合。這倒是稀奇,燃燈道人這樣想,難得地起了點興致,于是便擡眸看去,這玲珑寶塔會給他安排怎樣的磨折。

之前便說了,玲珑寶塔具有玄異,能通曉過去未來。在“生”之層內,玲珑寶塔便顯出了不屬于現在的三頭八臂哪吒形象,而在如今的燃燈道人眼前,也的确是從來沒見過的場景。

那是一尊類似于西方教的造像,體态自然,半跏跌坐,卷發散漫地垂在肩上,雙眸緊閉,唇角含笑。他穿着西方教的袈裟,左肩露出,肌肉流暢,胸膛以布條包裹,腰封上花紋精細,衣擺搭在蓮座上,宛若莊嚴盛開的荷花。

神像的腦後有着金色的光輪,頸脖上戴着二十四粒流光溢彩的佛珠,面容卻并不似一般的神像那樣模糊,而是清晰雕刻,與他毫無差異。更別提神像右手舉着的那盞琉璃燈了,如今本體還被燃燈收在袖中,于是便可很容易地推論出,眼前這個,就是未來他的模樣。

寶相莊嚴,功德圓滿。那麽,又有何“求不得”的呢?

燃燈道人思索着,向前一步。他那時還是闡教副教主,自然是看得出來自己未來大概不怎麽忠誠,而是轉去了靈山,倒也不在意。畢竟陣營只不過是選擇,而他必然也有自己的考慮,所以,這定然不是這“求不得”之劫難的關鍵。

那麽是哪裏呢?

燃燈道人又走近一步,看得更清些。這次他注意到,神像的左手是一個虛虛抱着什麽東西的姿勢,仿佛懷中曾有躺着的人形。燃燈再仔細觀察,便發現細節佐證,那神像的褐色袈裟上褶皺流向、以及臉龐微微的朝向,都能體現出這點:他的懷中曾是抱着什麽人的。

那麽,那人此刻在何處?

剛剛産生這樣的疑問,燃燈就察覺到眼前一切變了。

本來微笑的神像,嘴角垮了下去,面無表情。他舉着燈的右手手腕出現一道血紅的裂縫,猩紅的液體流下,反重力地讓琉璃燈盈滿。而虛抱着什麽的左手也靠近胸口了些,幾片荷花瓣灑落在懷裏,像是失去懷中人的瞬間,悲傷不言語,卻從每一道雕刻的紋路中體現出來。

而那曲起的左腿半跏跌坐,放下的右腿則布滿了傷口。燃燈看到無數猙獰的鬼手在蓮臺下顯現,姿态恐怖,抓撓着那赤/裸的腳踝,以至于鮮血淋漓。

他試圖解讀:“我重要之人,會因幽冥而死?還是說,那人的死與此無關,只是我會在失去之後又因幽冥喪命……”

無論哪種,似乎都不是好結局啊。

那便來借着提示推演吧。——不過鬼手是什麽,倒是不好猜。畢竟鬼妖魔等等邪祟,都愛幻化為這樣傷眼睛的形态。不過燃燈那時倒不認為是魔,畢竟羅喉當時還很低調。

他只猜測是幽冥地界的餘孽,打定主意以後離那裏遠些,卻不知是和真相南轅北轍,後裏想起,都會覺得遺憾。

也許是冥冥之中注定結局。那時的他,只是輕而易舉地将這預兆抛之腦後,然後,便思考起蓮花花瓣的象征義。

“蓮花,是西方教?那也不一定,我也是蓮花。精怪?與其猜這個,不如……”

他頓了頓,想起不久前,同行的那一抹荷香。

那曾短暫停留在他懷裏的一抹荷香。清淡幽然,與性格暴烈的主人全然不似。

“……如果是的話,那還真是驚訝。”

如今這個一點就炸的孩子,今後也能成為他懷中的“求不得”麽?

燃燈覺得有趣,又覺得無趣。

他并不是一個熱衷于反抗命運的人,大多數時候都是随波逐流,欲/望很少。然而即使是他,竟也會耽于情愛,由此滋生心魔,可真是老套的發展。

也許是天道喜看這樣對比鮮明的悲劇,不仁以萬物為刍狗。于是倒也不甚在意,擡手,掐訣,直直擊碎眼前神像,幻境崩落,最後似乎見得那神像眼角有淚,也無動于衷。

無數逸散的碎片中,他看到許多畫面轉瞬即逝。

看到庭院桂花搖落,滿園清香,看到室內佛珠落地,衣裙旖旎。他又看到漫天飄散蓮花花瓣,看到幽冥深處的猩紅血海席卷而來,最後,一切的一切都如鏡面破碎,眼前落入黑暗。

薄情寡欲者不會為“求不得”所擾,因為他本就對這天地沒有所求。

脫出幻境,他便回到了屬于哪吒的那一層裏。映入眼簾的是翻湧的血海,倒是和那碎片中有些相像,幻境似乎進行了有一陣了。

燃燈還未仔細分辨哪吒目前的位置,就感覺身後滾燙的氣息靠近,回頭,卻是燃着紫焰的槍尖朝他刺來,來勢洶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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