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七苦
七苦
“——!”
千鈞一發,又不加防備,情急之下燃燈只能伸手握住那槍尖,就感覺掌心的疼痛傳來。那裏本來就在“生”之層裏被哪吒咬過了,此刻傷上加傷,更添血腥甜膩。他面色不改,還覺得有點好笑:這小孩是不是對他的手有什麽執念?
沒錯,小孩。他順着槍往握槍之人看,那是一臉兇狠、不知為何火冒三丈的少年,眸中猩紅熱烈,灼灼如火。
他似乎被憤怒沖昏了頭,一見面就不管不顧地要打上來,燃燈道人不由得疑心他究竟在這“求不得”一層裏看到了什麽,于是略微走神了一下,下一秒,那槍尖就脫離他的手,直指他的頸脖。
那紫焰幾乎就要燒破燃燈道人喉管,瞬間,哪吒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的眸色不紅了,表示他的勉強冷靜,緋色轉向眼尾暈開,似乎是憤怒,又似乎是委屈:“你為什麽不躲?!”
簡直是質問,如果質問之人不擺出這副好像要哭的模樣的話。
燃燈道人簡直莫名其妙,但也許是因為眼前之人好歹算他的“求不得”,便也好脾氣地回答:“你為何要刺?”
“老東西,”一提這個,哪吒就漲紅了臉,惡狠狠地瞪着他,恨不得生啖血肉,“你使了什麽妖法,居然讓我看到,看到……”
“看到什麽?”燃燈問。他是純好奇,哪吒卻不如他一般坦蕩,不回答就罷了,還反倒惱羞成怒,本來熄滅了的火尖槍又燃起來,燃燈道人已經感覺到溫度灼熱:“他媽的別亂問!”
他甚至罵髒話了。燃燈道人感覺稀奇極了。
不知這“求不得”是什麽,能讓哪吒氣得快原地爆炸,不過還好燃燈道人沒什麽過剩的好奇心,善解人意地轉移話題,看一眼周圍逼近的血海:“似乎有人在裏面。”
他指的是那翻湧的血海,在他來時似乎吞沒了一個人影。只不過随着哪吒的攻擊,他無暇顧及,自然也沒看清對方長相。
其實什麽模樣,燃燈倒也不在意,他不過是轉移話題,哪吒的心上人是人是鬼,都和他沒什麽關系。然而,他也着實沒想到,哪吒會重重地冷哼一聲:
“我看到了,是……。”
他本來還準備說什麽,卻似乎是有點難以啓齒,最後只是又怨恨地刮了燃燈一眼,閉嘴了。燃燈從他的态度裏多少也察覺到了點什麽,挑挑眉,忍俊不禁:“莫要遷怒于我啊,小太子。”
“誰遷怒了。”哪吒下意識地頂嘴,又似乎意識到自己有點幼稚,氣惱地擰了下眉。
他擡了擡下巴,看向那灘翻湧的血海:“這一層要怎麽突破?”
這是玲珑寶塔的最後一層,只要離開這裏,便能見到李靖,便能複仇。
即使經過這段時間的磋磨,他對複仇的怒火依舊沒有消退半點。可想而知,就算他離開塔內,對李靖的追殺依舊不會停止,也無從說父子和好,冰釋前嫌。燃燈覺得有點難辦了,思索一二,還未來得及說什麽,卻見血海翻湧。
天地震顫,怨魂凄嚎,幽冥之力化作無數殘肢,裹挾着血腥向他們抓來!
一時情急,燃燈就要抓住哪吒的手腕将他拉開,卻忘了手心刺痛,一時松了力道,沒抓得穩。這一微小的變動竟是釀成大禍,瞬間哪吒就被拖進血海之中!
燃燈的眸色瞬間染上金色,就要強行破開救人出來,忽地察覺到什麽,猛地回頭。
三昧真火在血海中燃燒,強行分割道路,卻是從另一個方向。少年從血海中一步踏出,紅衣紅绫,戾氣深重,然而面容要比他認識的那個更為成熟,身量也更高,就連槍尖燃的紫焰都暴烈非凡,微微點地,周圍的血海都蒸騰尖叫,灰飛煙滅。
燃燈道人皺眉,還未搞清情況,就聽那酷似哪吒的少年陰沉道:“老東西,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他看上去比之前的那個哪吒還要生氣些,卻比對方多了點理智:“僅有一顆佛骨也要逞英雄,甚至還瞞着我……那可真是抱歉,你算盤落空了,今天這事我是管定了——打完這仗,再找你算賬!”
他說的話淺顯易懂,咬牙切齒,連起來,燃燈道人卻是不解一字。這位年長者眯起眼,打量眼前之人,忽地有些明悟,一語道破:“你是未來的哪吒吧?此地是玲珑寶塔。”
他不猜那是幻象,因為不會再有人有和那人一樣的眼睛。
怒火中燒的哪吒瞬間卡了殼。
他下意識地後退一步,瞬間警惕,定神,上下掃了眼前的白衣道人一眼,最終視線定格在對方滲血的右手手心。燃燈眼瞧着他的表情從憤怒到驚疑不定到震驚,最終猛地看向自己:“燃燈道人?”
“是。”白衣道人平靜地道,雙手作揖,行了一禮。
他這一禮把哪吒吓壞了,眼睛都瞪圓,忍不住後退一步。接着,他猛地想到什麽,皺起眉:“幽冥地界為何連接着玲珑寶塔?還有時空錯亂的異象……”
燃燈道人思索:“大概是因為此物是由太上老君煉制予我,融入幽冥之力的原因吧。”
“老君……”哪吒喃喃自語,忽地意識到對方将喬燭的消息透露給他的深意,“他是故意引我來這的。”
少年忍不住看向眼前的白衣道人:“也就是說,兩千年前,在封神之戰還未開始的時候,你曾在玲珑寶塔內見過未來的我……”
“……就像那個我也見到了未來的你一樣。”
而那時候,他和那個“燃燈”說了什麽?
似乎是……
他心神恍惚,燃燈道人卻若有所思:“原來如此。”
曾經太上老君為他煉制此塔,這場橫跨兩千年多的棋局,是否便步下了呢?
然而對方是何意?有何圖謀?燃燈道人還想不太明白,就注意到眼前的“哪吒”不知為何,沉默一會兒,便收了初見時的焦慮,以某種審視的目光盯着他。
燃燈心念一動,也微笑回望過去:
“既然這樣,公子可知如何破局?”
“公子?”哪吒陰陽怪氣地道。
“我想你應該不會願意姓李吧。”燃燈禮貌回答。
“你怎麽敢假定未來的事?”哪吒嗆他。
“那也就是說三太子已與父親重修于好了?還真是讓我欣慰。”
“……做夢!”哪吒惡寒。
然後他就意識到燃燈在套他的話,不由得冷笑:“你這老道還真是狡詐。”
燃燈卻笑笑,氣定神閑,意味深長:“有這樣說自己道侶的麽?”
哪吒:………!
燃燈敏銳地察覺了眼前“哪吒”身軀的不同凡響。不再是蓮藕化身,而是充滿西方教意味,從他的視角看去,更是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刻下的烙印。
獨占欲?還真是讓人驚訝。剩下的便是深思。這是“求不得”之前還是之後?……如若現在提醒,能改寫悲劇結局麽?
他猶豫,那邊哪吒漲紅了臉,沒好氣地道:“……把手給我。”
燃燈思緒百轉,面上坦蕩自然,朝他伸出完好的那只手,哪吒卻不滿意,湊過來抓起他另一只,那裏被“哪吒”傷過,以牙以火,此刻傷口猙獰,血肉模糊。
一點檀香湊到燃燈鼻尖,讓燃燈愣了愣,卻見紅衣的少年指尖掐訣,火焰舔舐過綻開的血肉,傷口頓時光潔如新。是治愈法術。
“——對不起,傷了你。”
然後他聽見哪吒很輕很輕地說。
“……”燃燈良久怔愣,然後忽地一笑:“三太子不會記挂了多年吧?”
“誰記挂了!!”哪吒炸毛。
說沒有,就是有了。
燃燈笑盈盈地,沒去點破眼前之人的薄臉皮,轉而提起正事:“既然是時空錯亂,如何複原,太子可有頭緒?”
“……這不是你的塔麽,我又怎麽知道。”
“也就是說太子已經在過去知曉了未來之我的做法,只是要存心為難我咯?”
“……是又如何?”
哪吒嗆了他一句,然後不情不願地補上:“好吧,既然此地是玲珑寶塔,想必破局之法也簡單。”
“燃燈道人,”他擡眸看向眼前白衣男人,“你的七苦,都是什麽?”
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世人皆為苦難所擾,似命運如影随形。
燃燈道人還沒說話,就聽哪吒自言自語:“生是幽冥徹骨冷,老是靈山神位空,病是佛骨不再,死是血海滔天……”
怨憎會是天魔侵擾,愛別離是蓮花飄落。
那求不得呢?……
“你的求不得,”他擡眸,眸中有水色,也有火光,“……是我嗎?”
燃燈沉默半晌。
他看着那雙眼睛,忽地釋然了。
俗套又如何?命運又如何?不過都是心甘情願落入凡塵,戴上鐐铐……
于是他說:“對。”
——
與此同時,另一邊。
粘膩污濁的血海湧動,忽地從中分割,宛若被刀劍劈斷,又似道路打開。一人從中走出,渾身血污,随着他掐訣,周身褪下紅黑,顯露真容,正是卷發及肩的喬燭,眸色沉沉,四處尋找着什麽。
饒是用了清潔咒,身上由幽冥之力帶來的陰冷粘膩依舊不散,讓喬燭只得從袖裏乾坤拿出件黑色外袍,披在襯衫外,倒是有種混搭風。
他仍記得在被血海吞沒前,曾見熟悉的火光一閃而過。于是只得加快速度,吞噬了部分幽冥怨鬼,暫時将其力量壓制,出來找自家一根筋的小道侶。
按理來說,哪吒的安全不必擔心,畢竟喬燭作為靈柩,已經承擔了大部分幽冥的怒火,如今取得階段性占上風,能對血海進行壓制。然而順着血海指引,他尋到對方的方位,卻是稍微愣住——
眼前少年正在與血海纏鬥,精疲力盡,滿身血污。他紅衣紅绫,握着槍的指尖顫抖,雙眸狠戾,卻在看到他時瞬間舉起了槍,語氣淩厲:
“什麽人!”
警惕無比。
這不是他的哪吒。青澀、銳利,一身蓮香。
那是來自哪裏?思來想去,只有一處有可能性——
這是玲珑寶塔內的哪吒。
喬燭瞬間将前後串聯,恍然大悟,終于明白記憶裏稍顯模糊的部分是來源何處,兩千年前的伏筆在這時揭開。那一瞬間他想了很多,從“求不得”的預言到太上老君的深意,卻都在哪吒一槍/刺來時化為無奈:
“太子爺,”他輕而易舉地指尖一點,接住哪吒的槍,意識到自己如今周身鬼氣洶湧,大概不似活人,于是嘴邊的話轉了個彎,“……連我也不認得了麽?”
“妖孽!”
回答他的是哪吒的怒罵,另一手抓出陰陽劍刺來,自然也被擋下。他将眼前鬼氣濃重之人簡單歸類于玲珑寶塔內具象的鬼怪,一心只想祓除。
于是喬燭就笑了,一步踏得更近。
哪吒又怎麽打得過他。無論千年前還是千年後,都要在各個方面被壓制,更別提如今。
披着黑袍的男人只是雙指并攏,簡單兩下,就将長/槍和長劍擊落在地。鬼氣洶湧,威壓鋪面,他甚至起了些惡趣味,伸手輕佻地捏住哪吒的下巴,在那白皙的臉上看到受驚表情:“怎麽露出這副模樣?我是燃燈啊,哪吒。”
少年人青澀漂亮的臉在他指尖,潤澤溫暖,瞪大的眼睛全是驚詫,無端讓人懷念這樣簡單的天真。
“也是……你的未來道侶。”
他笑意更深,輕巧落下。無亞于平地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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