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幽冥

幽冥

未來道侶。

喬燭能夠很輕易地猜到,眼前的哪吒會怎樣反應。

不可置信自然是占了多數,畢竟如今的他們可算得上敵人,年齡與性格更是不合,即使千年後也總會驚掉他人下巴,更不要提如今單純的少年人。

所以他會如何呢?憤怒,暴躁,感覺被侮辱欺騙,于是拿起武器。他總是那樣年輕又滿心怒火,總以為靠一把劍一柄槍就能掃平天下不義,卻又不思索過後果如何。

比方說,瞬間一腳踢起地上的槍,再次不管不顧地朝前刺去,于是被喬燭順着槍杆抓住,躲避不及,鎖進懷裏。

“!放開我!……”

“這種臺詞一般都是沒用的哦。”壞男人笑盈盈地将人扣在懷中,混天绫被不知何時出現的乾坤尺釘入地面,讓那鮮紅的綢帶只能徒勞地掙紮,宛若涸轍之鲋,好不可憐。

這時候的哪吒還未吃下能修得三頭八臂的火棗,實力遠遠不及後日,即使喬燭仍處于虛弱狀态,也自然是不敵。于是他也只能被迫感受那幽冥的冷意,渾身顫抖,呼吸滾燙,卻不知心如擂鼓是緊張所致,還是其他。

偏偏喬燭還要逗他:“親愛的,難道要謀殺親夫嗎?”

哪吒羞憤:“胡言亂語!”

“我是不是胡言亂語,太子爺日後便會清楚了。”

“你!……”

在心上埋下種子,總有一日生根發芽。

——即使這種手段卑劣又如何?他就是這樣的自私之輩。

這邊喬燭算盤打盡,那邊哪吒打不過眼前胡言亂語的登徒子,只能無能狂怒,人身攻擊:“你這腌臜妖孽,裝神弄鬼,有本事現出真身,小爺定将你抽筋扒皮做下酒菜!”

他罵得不好聽,喬燭倒也習慣,當作沒聽見,只是鼻尖萦繞久違的蓮香,讓他略有些恍惚,忽地意識到他已與這香氣久別重逢。于是便理所應當地将思緒拉回兩千年前,想起自己未盡之事——教導麽?

他是沖動而不考慮後果的哪吒,不會收束自己的火焰,于是遍體鱗傷。

……是這樣嗎?

或許說,症結在于,他能否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

于是,哪吒把謾罵脫口而出,換得對方沉默,正感大事不妙緊急思考對策時,就聽抱着他的人忽地輕笑:“你是真的想殺我嗎,哪吒。”

“廢話!你這妖孽何故不殺!”

哪吒被鎖在懷裏,卻要怒目而視,連雙眸都染上猩紅。氣息和容貌細微差異,讓他認定了眼前是鬼怪作祟,全然聽不進辯解。

于是喬燭只是垂眸微笑:“如若弄錯了呢。”

“哪吒,”他笑得溫柔,說的話卻冷漠,“如果弄錯,你豈不是要再殺一無辜之人。”

“——這是你願意的麽?”

“……”

哪吒噎住了。

他似乎想要反駁什麽,卻沒來得及,因為喬燭點到為止,松開了對他的桎梏。乾坤尺回歸手中,他看向一旁又開始沸騰的血海。數張惡鬼的臉龐在污濁血液中浮現,殘肢向他們抓來。

哪吒頓時把那些憋屈抛之腦後,驚愕地後退一步,察覺到事态嚴重:“怎麽回事?”

喬燭按了按太陽穴,疼痛在腦海中攪動:“它們又醒過來了。”

“它們?”哪吒下意識地重複。

喬燭沒有看他,翻湧的鬼氣吹起他的黑袍衣角,露出其下血污遍布的白襯衫,配上他有些蒼白的臉色,倒是和這地獄般的陰森景象相得益彰,就連語氣都仿佛冰冷:“此地為幽冥。”

“幽冥者,亡者之地也。玲珑寶塔将過往未來在此連接折疊,對我們二者都将産生改變。對于你,這裏是最後一層‘求不得’;而對于我,則是與幽冥相鬥的成敗關鍵。”

“也就是說,你被卷入了我的戰鬥。”

這話聽得哪吒莫名其妙:“什麽東西?”

然而很快他便沒心思郁悶了,因為撲面的血海來勢洶洶,席卷而來時只能以長槍阻擋,抛出九龍神火罩。烈焰從中爆裂,劈開海潮,滋啦作響宛若灼燒,些許殘肢從猩紅的粘液中掉下,惡心無比,幾滴血沾染上他的紅衣。

那血在紅衣上迅速擴散,蓮香裏混進膻腥,瞬間便蔓延到肌膚之上。哪吒感受到某種深入骨髓的陰冷,仿佛被寒氣滲透,混天绫因此僵硬,防守露出空隙,更多的血液擠入,窒息感和恐懼一擁而上。

那一瞬間,哪吒終于感受到面對生死的慌亂,與疼痛無關,而是看着自己一點一點熄滅,無力絕望逐漸将掙紮吞沒,就如“死”之層中海水的重壓,讓他意識到生命如此脆弱,而自己渺小。

恍惚中,他又想起陳塘莊的那次自刎,想起那場孤立無援的暴雨,以及貫徹一生的潮濕。

“铛——!”

遙遠的敲擊聲響起,宛如手指敲打燈壁,血紅的潮水褪去,走出黑袍襯衫的男人。

喬燭這下整個衣服都是紅色了,眸色也冷,卻把靈鹫宮燈塞進哪吒懷裏。随着那盞燈的靠近,哪吒終于感到四肢回暖,即使陰冷依舊如影随形,卻終于足以再度思考,也因此聽清眼前人的輕笑。

他劫後餘生,心神恍惚,不由得脫口而出:“你是燃燈?!”

這聲輕笑太像是燃燈道人的習慣,即使過去千年也并無差別。

喬燭不回答。他的眸中終于褪去那些冷意,含笑問:“還想殺我嗎?”

明知故問。哪吒心裏罵,面上道:“……你為什麽突然搞成這副樣子?”

就連他自己都沒發現,在意識到眼前之人是“燃燈道人”後,他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些。喬燭意識到這微小的差別,挑了挑眉:“哪吒,你願意幫我個忙麽?”

“……什麽?”

“此地是幽冥。”喬燭又重複一遍,伸手揮開向前撲的血海,激起猩紅的爆炸,大地因此搖晃:“由于一些矛盾,我和祂,目前是不死不休的狀态。而你無辜被卷入,我自然會全力保你安全,但理所應當的是,這很吃力。所以我請求,與你……并肩作戰。”

“這不廢話麽,我哪還有得選?”哪吒暴躁地反問。

“你自然也可以選擇作壁上觀,畢竟你知道的,我會保護你。”

“……”哪吒沉默了一會兒,最終冷冷落下一句:“沒必要。”

然後他握住長槍,疲憊的混天绫再次翻湧,擺出戰鬥姿态。

喬燭知道他會這麽選。

他垂眸,勾了勾唇角,看向不遠處。

作為幽冥誕生的魂靈,又已融合了一半力量,喬燭清楚這血海的變化,也明白随着時間推移,殘餘的力量即将合為一體,意圖将他一舉反殺。

這本該是他一人的戰鬥,不過此時,也許巧合,也許注定,他有了同行者。

無論是千年前的,還是千年後的。

不遠處,猩紅的海潮翻湧,浪花層層堆疊,萬鬼達成協定,血液裹挾着白骨和碎肉,旋轉攀升,凝聚為一體,化作似人非人的形态。那是和喬燭無二的長相,就連衣着也毫無區別,仿佛鏡面,只是膚色青白,雙眸冰冷,舉起手中的長劍,手腕不見佛珠。

“燃燈,”幽冥的化身低語,嗡鳴嘶啞,如萬鬼齊鳴,“你背叛了幽冥。”

喬燭凝視着它,仿佛凝望自己的過往歲月,最終一笑了之:“那又如何。”

他是幽冥的造物,理應普渡萬鬼,卻反而帶走了幽冥唯一的光明。

——那又如何?

人有私心,所以為人。

整個幽冥地界的遺恨在此彙聚,化作滔天鬼氣,長劍凜冽。在肆虐的陰邪中,喬燭最後一顆佛骨碎裂,軀體潰散。此刻的他徹底非佛非道,返璞歸真,回歸最初那個從幽冥走出的靈柩,那位“燃燈”。

——那就讓萬鬼入靈柩。

他為天地第一棺。

幽冥的造物站在血海之前,回首,對着紅衣的少年一笑。

“哪吒,”他說,“世間苦痛種種,解法不同,我已明白。”

“……?”

“有的要反抗,有的要蟄伏。無論是烈火燎原,還是收束于燈中,勇者和莽夫的區別,是能不能做得到——”

“而如今,我能确信,我們不是後者。”

——

“我曾經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另一邊,兩千年後的哪吒這樣說,“不全是因為時間久遠。天機不可洩露,更何況如此關鍵的一役,于是天道模糊了我的記憶,卻讓我依稀記得,那是一場艱難又順利的戰鬥。”

“很矛盾的感覺,但确實是這樣。順理成章的勝利後,我也已精疲力盡,再次醒來之時,只記得模糊印象——他問我,你有什麽願望嗎?我可以為你實現。”

那時的他并不知曉,那是燃燈的封聖之戰。新生的聖人給了他一個承諾,作為并肩作戰的報酬,實現他的願望。

于是兩千年前的燃燈道人便問:“所以,你的願望呢?”

與另一邊緊張的戰鬥不同,這裏是血海褪去的荒原,四處都是無害的荒蕪昏暗。

燃燈道人和中壇元帥相對而坐,清晰地認識到眼前武神和那個少年的差異,于是便好笑地發現,這孩子的語氣和他有些像,成長過程大概有許多他的影子。

但即使是兩千年後的哪吒,也看不透燃燈那平靜面容下的思緒。他只是偏過頭,眼神游離:“……我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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