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蝶一

蝶一

“殿下。”

“殿下?”

“嗯?”

翎均回過神,鬓發邊束着的赤金鈴輕輕一晃,發出悅耳的聲響。

煜月搖着扇子輕笑一聲,溫聲開口:“在看什麽,這麽出神?”

“殿下盯着殿門看許久了,”一身藏藍勁裝的宴齊負手踏步向前,淩厲眉眼直勾勾盯向翎均,“莫不是在等什麽友人。”

翎均垂眸,伸手拿過桌案上的杯盞輕抿一口:“哪裏就有什麽友人,我的友人,不都在此了嗎。”

宴齊聽聞這話,神色稍和,甩袍坐在翎均對面與他同飲,一旁的煜月也緊随其後撩袍坐下。

宴齊:“今日天宴廣邀六界,據說魔界那棵鬼樹槲栎也會來,殿下打算如何應對。”

“應對…咳。”翎均正喝酒,冷不丁嗆了一下,煜月适時遞上一方錦帕。

翎均擡眸回之以笑,宴齊黑了臉:“不是在同我說話嗎。”

“應對什麽,”翎均又轉向他,“來者是客。”

宴齊皺眉,不喜歡他這副對什麽都風輕雲淡的樣子:“那鬼樹名聲如此不堪,走到哪哪就枯花死草,厄運不斷,誰遇到他誰倒黴。殿下何苦要請他赴宴?”

翎均攥緊了酒杯,頭一回有了反駁他的念頭:“傳言多誇大。我曾聽聞,他于十輪金網中救過一只受傷的雀鳥。想來,也是良善之人。”

語畢,翎均又飲了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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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齊神色微滞,恰在此時,殿門邊出現了一道玄色身影。

他眸光微凝,複又笑道:“既如此,不妨試上一試。”

翎均納悶:“試什麽?”

宴齊不語,只合指變換出一只彩翅蝴蝶,蝴蝶在原地迷瞪地轉了一圈,便撲騰着翅膀往外飛。

翎均順着蝴蝶飛走的方向看去,這會宴席未開,場上人還在走動。

身形交錯間,他好似看到遠處立着一黑衣男子,腳上穿着雙格外熟悉的靴子——玄色的,繪滿蜿蜒樹幹攀升而上的古怪紋路。

翎均下意識攥緊了杯盞,不知為何,心跳驟然加快。

場上他熟悉或不熟悉的,神界、仙界、抑或是妖界的友人,正三三兩兩圍在一起寒暄,笑着走向自己的座位。

那只蝴蝶就在人群之中莽撞地飛着,不慎撞到幾次過路人的肩膀,引得他們頻頻回頭。

蝴蝶太脆弱,受不了幾次磕碰,終在被一淩空而至的仙家不慎踩中後,損了只翅膀倒在一人腳前。

翎均皺眉,一時反應過來宴齊的用意,沉聲道:“莫要如此。”

他擡手施法,将那只蝴蝶救治。

蝴蝶撲騰着翅膀正要飛起,下一秒,便被面前那只畫滿古怪紋路的黑靴踩得粉碎。

翎均手指一頓,擡起頭,正對上那雙深如黑潭的眼。

與那日他從金網中望去時,所看到的一樣。

二人對視片刻,終是翎均先收回目光。

一旁的宴齊面帶得意:“我說什麽來着,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魔與鬼的化身,怎可能是良善之人。”

翎均垂眸不語,煜月拿起酒盞為他添酒:“好了,既惹人不虞,便別再說了。”

宴齊輕哼一聲,翎均卻忽然松開杯盞:“你們先幫我照應着,我去去就來。”

他站起身掃了一圈,殿內已不見那人的蹤影。

“欸?幹嘛去?”宴齊喚了一聲,翎均卻未應,提着衣袍快步走了出去。

煜月放下酒盞,盯着杯盞裏一口未動的酒,兀自沉默。

翎均尋至後殿花園中,找了一圈仍是不見人影。

他見四周空蕩,又沒旁人走動,忍不住出聲喚道:“不知,鬼相大人可在?”

“鬼相?”

喚了兩聲,終是無人回應。翎均放下衣袍,心中不免有些失望,難不成這就走了嗎?

啪嗒一聲。

右肩突然被什麽砸了一下,不痛,但癢癢的。

翎均垂眸,看到一顆石子從肩頭滾落在腳邊,當即心中一喜,唇角都揚了起來。

他勉強壓下,沒第一時間回頭。而是緩緩屈膝,欲撿起石子向身後那位始作俑者興師問罪。

誰知他細長瑩白的手指甫一碰到那石子,原本灰色的死物便突然變成了一只彩翅蝴蝶,繞着他的手指上下翻飛。晃動的觸角輕輕劃過翎均的掌心,又是癢癢的。

蝴蝶飛了片刻,便消散于雲煙。

翎均轉過身去,瞧見那人抱着胳膊斜倚在距他幾步之遙的桃花樹下,正側頭盯着地上的野草。

鬼相的頭發很長,十分随性地披散着,只有一個木制的荊棘發冠略作裝飾。那帶着卷的深色發尾搭在露出的麥色胸膛上,襯得頸上精致繁複、熠熠生輝的項鏈十分引人注目。

那項鏈做工奇巧,不同光線落上去會反射出不同的光彩。這是鬼相渾身上下唯一一處不是玄色的所在,讓人見到他第一眼時,目光就會不自覺落在此處。

項鏈形狀也很是獨特,露出的部分像是一只仙鶴轉頭親吻自己的尾羽。可是仙鶴沒有尾羽,想來不是鶴。那又該是什麽呢?

翎均每次見到鬼相,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可惜那項鏈餘下部分都被衣服遮掩住,看不出具體形狀。

除此之外,他的左耳上還墜着枝條組成的耳飾。

腕上的手環也是同樣,像是用幾捆樹枝纏在一起做成的,有時一個錯眼,會覺得它們好似還在動。

他衣着簡單,還是上次見面那副打扮,玄袍玄靴,其上都帶有古怪花紋。腰帶邊緣鍍了黑金,中間鑲嵌着一顆純黑色的寶石,身後披了條墨灰色大氅,直垂于地面。

他不知在那站了多久,大氅上都落了花瓣,但翎均方才過來時,明明沒看到這裏有人。

翎均的手掩在袍袖中,緊緊攥着拳。

剛才被蝴蝶觸角碰過的地方,不知為何燙得很。

翎均自知不是蝴蝶有鬼,是他心中有鬼,偏這只鬼此刻就在他面前,他便更不自在。

“鬼相大人,別來無恙。”

翎均上前行了一禮,他起身時,刻意擡了擡右邊手腕。青綠色袍袖順着他的胳膊滑了下去,露出一截皓腕。只可惜明珠蒙塵,那皓腕之上,有着道道蛛網般的血痕。

翎均敏銳地察覺到,傷口露出的一瞬,槲栎的目光就立時從路邊的破草移到了他身上。

翎均故作訝異地看了眼自己的胳膊,随後有些不知所措地放下袍袖蓋住傷痕。

還沒待他說話,便覺眼前一花。

下一秒,他的手腕被攥住,袍袖被拉開,想要掩藏的秘密暴露于人前。

翎均擡眸,徑直對上了那雙無比深邃的黑瞳,

槲栎兩指并攏,指尖散發出森冷魔氣,絲絲縷縷纏繞上翎均的胳膊,傷痕随即跟着變淡。

“嘶,”翎均縮了縮肩膀,“好涼。”

槲栎手指一頓,再次傳送的魔氣已然變得溫熱,一道一道,蛇一樣往翎均心裏頭鑽。

“鬼相大人比翎均想象中更為良善細心。喔…這一點,翎均在幽月城時就已感受到了,只是那些日子太過匆忙,未來得及向鬼相大人道謝。”

“不必如此喚我。”

傷口痊愈,槲栎收了手,為他整好衣服。

“那你想讓我叫你什麽?”翎均仰頭看着他,二人站得很近,鼻尖都快碰到。

槲栎的喉結動了動,木着臉道:“槲栎。”

“噗。”翎均掩面輕笑,“我一直覺得你的這個名字很有趣呢。”

槲栎沒說話,只盯着他的笑眼看。

“那日,我為你療過傷。”槲栎道。

翎均微怔,随後有些不自在地別過臉,耳廓泛紅:“雖是如此,但十輪金網之所以是鳥族最大的致命法器,其原因就在于,中招者不僅難以逃脫,所受到的傷害也會反複。眼看今日好了,過幾日不知何時又會冒了出來。”

槲栎眉頭微皺:“天帝也無法嗎?”

翎均看了看四周,以袍袖掩面,只露出一雙眼,湊近槲栎道:“我怕父皇和弟弟們擔心,一直未曾對他們透露過。故而,無人為我醫治。”

好香。

他湊得太近,槲栎有一瞬間的失神,他很快定了心,喉結微動,道:“交給我。”

“好。”翎均點點頭,看向他的眸中帶着藏不住的喜悅和些許羞赧。

槲栎微颔首,驀地轉身就走。

翎均笑容僵住,一時有些呆滞,放下胳膊脫口問道:“你去哪?”

槲栎腳步微頓,轉過身神色嚴正:“想辦法。”

“你…”翎均語塞,“去哪想辦法。”

槲栎:“十輪金網首次現世是于妖界,我去妖界探查些線索。”

翎均:“額…”

這個人的腦回路為什麽跟他想的不一樣?

翎均有些想不明白是哪裏出了問題,他都已經說的這麽清楚了。他不敢告訴旁人,又無人替他療傷,僅僅是露出的手腕就有如此多的傷痕,正常的發展難道不該是:

槲栎問:你身上可還有其他傷口需要醫治?

他答:這…此處不方便,我們另尋別處。不如去我殿中?

一切幻想皆成泡影,見人一副要馬不停蹄趕去妖界的樣子,翎均急得直摳手指,這一別,下次見面又不知道是什麽時候。

他心念疾轉,打量四周尋着借口留人時,忽然發現身後地上種着一片淺紫色的汀芷花。

有了。

“诶,你等等。”翎均作勢上前幾步攔他,冷不丁原地絆了一下,直直往後栽去。

一道黑影猛沖過來攬住了翎均的腰,翎均驚慌失措地撲進他懷裏,槲栎登時全身僵硬,所有術法招式全部飛到了九霄雲外。

兩個人抱作一團摔進了汀芷花叢裏滾了兩圈,待終于停下,便就是槲栎在上,翎均在下的姿勢。

槲栎的手撐在地上,翎均躺在花叢中,面上身上都沾染了淺紫色的花瓣。他鬓發散亂,面頰泛紅,微微喘着粗氣,那張臉美得槲栎壓根不敢再多看一眼。

但即便是移開目光,翎均身上的香氣也直往他鼻腔裏鑽。

他屏住呼吸,想趕緊起身将翎均扶起,卻愕然地發現,自己動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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