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父六
父六
巨大的石門緩緩開啓,翎均疾步走進,看見洞中滿地狼藉。
這菩提洞作為九重天中最清幽靜谧的所在,是閉關修煉的不二之選。天帝這些年一直在其中隐居不問世事,只偶爾會召見翎均入內問話。
不過今日,他的狀态顯然不怎麽好。
“父皇!”
翎均大步踏上臺階,坐于石床邊,伸手想将父親扶起,卻不知該觸碰何處
啓天颢穿了件單薄的中衣趴在那,衣服此刻已然被汗透濕,緊緊貼在身上,顯得其身形格外瘦削。
他的尾羽濕噠噠垂在地上,有幾根不知為何光禿禿的,紅色的羽毛飄得到處都是。
“父皇…”
翎均躊躇半晌,終究還是扶着啓天颢的肩膀将他拉起,想讓人轉過身好好躺下。
啓天颢生了張雌雄莫辯的臉,長相比翎均更加陰柔,歲月沒有在他臉上留下任何痕跡。兩人站在一起,若不細說,無人會認為這是一對父子。
啓天颢這會面如死灰,由着翎均擺弄,鬓發黏在臉上也無心打理,全沒有素日天帝的威嚴模樣。
翎均又憂又急,伸手去摸腰上的乾坤袋,欲從中拿些靈丹給他服下。這一挪動,讓翎均的視線從啓天颢臉上移開,瞬間被懷中人衣服下隆起的小腹吸引走。
翎均吃了一驚,滿面驚愕地看向啓天颢:“父皇…您又…有孕了嗎?”
天帝啓天颢,是天之四靈之一朱雀的化身。他雌雄同體,可自行受孕,相繼誕下孔雀、金翅大鵬鳥和鳳凰這三個孩子。
其中,孔雀與金翅大鵬二子是出生便得了滿級神格。而幺子,因是在其渡雷劫時誕下,受天雷影響,只得半級神格,自小體弱多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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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個,翎均對幺弟也是多加照拂,無論如何胡鬧,都未曾說過一句重話。
說回現在,被翎均戳破再次有孕一事,啓天颢整個人的身子都緊繃了起來。
他雙眼赤紅,不停發着抖,擡手幾道駭人靈力甩到洞壁上,整個山洞都跟着巨震,幾塊大石頭咚咚咚掉落下來,洞中更添狼藉混亂。
而啓天颢仍未發洩完畢,他口中發出野獸般的低吼,伸手去抓自己僅剩下的幾根完好尾羽,拼命去拔上面的羽毛。
“父皇!父皇!不要這樣!”翎均緊抓着啓天颢的手腕制止他瘋狂的舉動,“父皇!”
他按着啓天颢的背脊将人拉到自己懷中緊緊摟着:“父皇,別這樣,求您了,求您冷靜些!”
啓天颢埋在翎均胸前,其身上冰涼的玉飾貼上了他的臉。他有些貪戀又享受地蹭着,只是低喘未息,緊跟着落下大顆大顆因怒到極致而生出的眼淚:“三個了…十日裏,已經有了三個…哈哈哈哈…”
翎均看着他比上次見面時瘦削了不止一圈的臉,心疼得眼眶泛紅。
他抿了抿唇,看着啓天颢的臉色試探性地開口道:“若實在抑制不住,父皇不若将這一個生下來吧,十月産期之後,或許此次的潮期就可以過去了?”
啓天颢冷哼一聲,發出堪稱詭谲的低笑:“生下來?絕無可能!天道想要羞辱我,我偏不讓他如意!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像狗一樣生下那些惡心的東西!我絕不會再産子!!!”
他幾乎是嘶吼而出的最後一句話,翎均聞言,面色登時變得蒼白如紙。他有些無措地垂下頭,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啓天颢吼完之後冷靜了一瞬,他擡頭看到兒子落寞的神色,立時回過神,直起身,細長的手指輕撫着翎均的臉,再開口,聲音極其溫和:“你不一樣,均兒。父皇不是說你的,你是父皇帶着極大的期盼生下的,你是父皇第一個孩子,也是我唯一一個主動生下來的孩子,你跟他們不一樣,乖啊。”
“父皇,我明白。”翎均擡眸,秀眉微蹙着,“只是…父皇日後還是不要這樣說了,仲瓊和鳳栖聽到,會難過的。”
“他們有什麽好難過的。”啓天颢心緒平複了許多,懶懶躺在翎均膝上,閉上眼睛緩緩道,“我也沒養過他們幾日,不都是你養的,他們對我只有敬與懼罷了。長兄如父,這父親的身份就由你代勞了,我懶得管他們。”
啓天颢擡手摸了摸翎均的臉,繼續閉目養神。
翎均沒再說什麽,他垂眸看向方才被扯得亂七八糟的尾羽,擡手施法為啓天颢醫治:“無論父皇如何動怒,都請不要再傷害自己了。”
“怎麽,”啓天颢緩緩睜開眼睛,赤色的眸子似笑非笑,“均兒也知道,傷害自己是錯的嗎?”
啓天颢的語氣沒什麽波動,聽起來像是一句簡單的調笑,卻讓翎均在一瞬間遍體生寒。他在汀芷花田裏肆意讓傷口崩裂的畫面浮現在腦海,翎均一時僵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動。
啓天颢坐起身,散下的青絲垂在石床上。他面上帶着一絲淺笑,那笑意卻未達眼底,明明是赤色的眼,卻比銀瞳還冷三分:“為何不答話。”
翎均攥緊了袍腳,故作鎮定道:“均兒…知道。”
啓天颢擡起了手,翎均不受控制地往後閃了一下,又強忍着懼意不往後退。
但啓天颢并沒有對他動手,只是用食指将翎均垂下的鬓發挽到耳後:“要乖哦,均兒。不然 ,父皇可是會生氣的。”
翎均俯首稱是,啓天颢終于收了威壓。翎均勉強能喘上一口氣,只面色仍白得吓人。
啓天颢仰頭伸了個懶腰,翎均回過神看去時,面前人濕透的裏衣已被其用法力烘幹,連着小腹…也癟了下去。
翎均心頭一跳,緊接着就看到啓天颢手中捧着一團白色的,像小牛犢一樣四處亂撞的靈體。
是活潑的,有生命的,像鳳栖小的時候,總喜歡…
輕輕一聲脆響,那靈體在啓天颢手中破碎。白色的靈光回到他身體裏,掌心只留下一根死沉殘骨。
“你知道嗎均兒。”啓天颢捏起那根殘骨端詳着,“我每孕育一個孩子,都會被吸走千年的靈力。天道畏懼我的力量,就用這樣的方式羞辱我、限制我,我怎麽可能讓他如願!怎麽可能生下這些啃食我力量的寄生怪物!所以,不能怪我心狠…”
他變幻出一只綴滿珠寶的錦盒,小心翼翼将那塊殘骨放了進去,合蓋時甚至雙眸含淚,無比哀戚:“要怪,就怪天道不仁,絲毫沒有容人的肚量!”
他咬着牙關,眼中又浮現憎恨與厭棄,将錦盒扔進翎均懷裏,拿帕子擦了擦手:“埋去老地方。”
“是。”翎均接過錦盒小心捧起,手指在上面輕撫着。
啓天颢安靜了沒一會,又身子前傾,手撐在翎均身側探頭看他:“所以,你一定不能讓我失望啊,均兒。你一定要升上三十三重天滅了天道,成為六界新的主宰,這是父皇未完成的心願。“
啓天颢勾起翎均一縷頭發在手中纏繞:“因為生下你,父皇與塵緣有了羁絆,無法再破天。你現雖已破到十一層,但是還不夠,遠遠不夠!”
他手上加重了力氣緊攥着頭發,扯得翎均有些痛:“均兒,你一定要加倍努力才行。父皇所有的希望都系于你一人身上了,我真的不想再忍受這種羞辱與痛苦,你一定要幫幫父皇!知道嗎?“
這些話,翎均不知聽過多少遍了。父皇每說一次,他就會在心裏提醒自己一次,他不是能任性和肆意妄為的人。
于是他點點頭,堅定道:“均兒知道,均兒一定不會讓父皇失望的。”
“乖,”啓天颢含淚欲泣,靠上翎均肩頭,“父皇可只有均兒了…”
片刻後,終于将啓天颢哄睡着的翎均松了口氣。他幫其掖了掖被角,又坐在一旁守了一會,見其睡得安穩,這才敢放心離去。
菩提洞口的石門關閉,翎均看了眼懷中的錦盒,擡手一揮,菩提洞右側竹林旁的石壁漸漸隐去,露出一條略顯陰森的小道。
翎均腳下一點,淩空飛起落于小徑上緩步走進,待他身影消失,外側石壁又重新浮現出來。
石壁內裏一片昏暗,翎均輕笑一聲:“都出來吧,是我。”
語畢,面前的黑暗裏冒出一個個小光點,像孩童一般偷偷探出頭,小心翼翼地觀察。有幾個膽大的已經湊到翎均跟前,翎均伸出手将它們攏進掌心輕柔愛撫。
見狀,下一瞬,無數銀白光點從各處席卷而上,彙成一條炫麗奪目的銀河将翎均圍繞起來,石壁之內的黑暗被白光驅散,顯露出其中面貌。
這是一片小小的林子,林中有不少為孩童準備的小玩意:秋千、吊床、木馬和小屋,地上還散落着各式各樣的木制玩具。
翎均被那些白光點簇擁着帶到了林子中央,他笑着去撫摸每一個光點:“好了好了,別激動。”
“是不是想我了?抱歉,最近太忙了,日後我多來看你們,好嗎?”
“給你們做的玩具都還喜歡嗎?這些東西,鳳栖小時候可喜歡的不行,攥在手裏誰都不讓碰。”
翎均說着,打開手中的木盒,輸了一股靈力給錦盒中的殘骨,那殘骨旋即也變成一顆發光的白點飛起來,圍着翎均轉圈。
“抱歉。”翎均用手指輕撫着它,“我沒有權力讓父皇生下你,生與不生,皆是他的意願,旁人無權幹涉。”
“只是…”翎均屈膝坐下,緩緩躺在草地上,看着白光點凝成的銀河飛向空中旋轉飛舞,流轉華光落在他眼中,盛大又刺目。
“若我能再強一點,如父皇所說般取代天道,你們也不至于魂飛魄散,不入輪回。”
他緩緩垂下眼,眸中露出幾分死寂。而空中原本在飛舞躍動的光點也跟着齊齊一滞,随後自下而上逐一熄滅,悉數變回殘骨從空中落下。
周遭重歸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只能聽到無數殘骨從空中掉落的啪嗒聲,砸落到翎均身上,幾乎要将他淹沒。
幾百年來,這種自言自語,自娛自樂的事,翎均不知做過多少回了。
這些骨頭已是無魂之物,輸進靈力也只能靠翎均的操控才能發光移動。
翎均常常來此操控它們騎木馬,坐秋千。
陪它們玩的額頭冒汗後,又會如現在一般,生出無盡的空虛與無力。
他會在黑暗中坐上一會,待再次出去,便又是那個無人可以挑出錯處的翎均大殿下。
他不覺得父皇有錯,又認為這些孩子無辜。所以錯的人只能是他,是他太差勁了。
翎均攥緊了一根殘骨,緩緩屈起身子抱緊雙膝,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下來。
他突然很想,找個人說說話。
翎均伸手,攥緊了腰上挂的墨綠花形荷包。
這些日子,發生了好多事,雖然沒到約定的時間,但翎均有些想去見他了。
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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