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友七
友七
幽冥之境位于鬼界與魔界的交界處,入口在忘川河的盡頭。
有一位釣魚翁常年守在那裏,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與來處,旁人都喚他守境翁。
翎均步下木船,率先同他問好:“阿翁,今日可有收獲?”
守境翁擡起頭,渾濁的眼睛流露出幾分迷惘:“殿下來了…又是十年過去了嗎,也太快了些。”
翎均搖頭:“沒有,才過去六年,是我來早了。”
守境翁點了點頭沒再說話,繼續垂頭釣魚。
翎均向他行了一禮,飛身進入幽冥之境。
剛踏進去,便有不長眼的鬼怪沖上來。翎均一揮袖,一道靈光閃過,擋路者瞬間灰飛煙滅。
這個他曾視作噩夢之地的所在,如今再來,已是如履平地。
當年來此時,他才剛到百歲。
父皇一早允他百歲生辰日不用練功,可以出天界游玩。
翎均歡天喜地地期待着,而到了生辰那日,他便被啓天颢帶出天界,扔進了幽冥之境試煉。
離別時,啓天颢對他說,下一個百歲生辰,孤會來接你,不要讓孤失望。
幽冥之境中生長着無數棵神形難辨的鬼樹,他們沒有攻擊性,但散發的陰寒之氣卻會吸引鬼怪。
翎均在這裏的前十幾年,每日風餐露宿,漂泊無依。觊觎他的鬼怪太多了,個個都想把他吞下去提升修為飛升成仙,翎均雙拳難敵四手,沒睡過一晚完整的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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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他被一只千年修為的癡妄鬼帶頭圍剿,奔逃了數十個晚上沒敢合眼。
他逃到一個從未築過巢的樹上,掩在枝葉後面,提防着那群鬼怪。
但他實在太累了,沒過一會,就趴在樹幹上睡着了。
這是翎均來到幽冥之境後睡過最好的一次覺,雖然最後還是被夢魇驚醒。
翎均想起此間境況,分外慌亂地爬起來。一睜眼,看到的不是自己被聯合圍剿命懸一線,而是那只千年修為的癡妄鬼被身下這棵樹撕成碎片的畫面。
當時的翎均殚精竭慮數日,早已成驚弓之鳥。他見到這一幕的第一反應不是感激與慶幸,而是極致的恐懼。
幽冥之境中的鬼樹活了,還會動,還…這麽強。
他打不過那只癡妄鬼,更打不過這棵樹。
才滿百歲的翎均在那一刻徹底崩潰了,他抱着膝蓋縮成一團,窩在樹上失聲痛哭,哭得身體顫抖不住哽咽,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樹幹上。
而剛剛還大殺四方的鬼樹在看到翎均哭的那一刻,就像一個懵懂小孩一般無措地揮舞着枝條。
他不會說話,也不敢去觸碰翎均,躊躇半晌,硬生生扯下了自己的一根枝條在一旁飛速擺弄起來。
翎均原是不敢看的,但他發現那棵樹遲遲沒有攻擊他,反倒是在一旁鼓搗着什麽。
片刻後,他終于忍不住偷偷擡起頭,從指縫裏瞄了一眼,就見到這棵樹正在笨拙地纏繞着枝條。
他在幹嘛?
翎均看了好半晌,才終于認出來,他是想纏成一朵花。
鬼樹慢吞吞折騰了許久才結束,翎均表面埋着頭,實際一直在用餘光觀察鬼樹的動向。
他看到側面的一根枝條帶着幾分猶豫朝他伸了過來,極其快速地戳了戳他的肩膀,繼而又飛速逃走。
見他沒有反應,鬼樹又重複了一遍上面的動作。
翎均憋不住笑了一聲,那鬼樹竟顯得十分羞赧,嗖的一下将枝條都藏在了枝幹後面。半晌,才悄悄探出一根,把纏繞的花送出來。
翎均現下确定這樹對他沒有惡意,伸手接過了那朵花,小聲說了句:“謝謝。”
餘下的幾十年,翎均都是同這棵樹一起度過的。
他在樹上築巢定居,為這棵樹取名為“蒼”。
蒼每日都會将枝條延伸數十裏,幫他摘其他樹上的果子吃;會在翎均被怪物圍堵時從旁協助,護他周全;還會在晚上幫他守夜,讓他得以安眠。
翎均開始不再害怕夜晚的到來,每當他躺在堅硬的樹幹上,被蒼用枝條包裹守護着入眠時,都會覺得格外安心。在這個危機四伏的地方,這是他唯一可以卸下心防的所在。
直到翎均兩百歲生辰,啓天颢如約來了幽冥之境接他,翎均才不得已與蒼分開。
他與蒼做下約定,每隔十年就會回來看他一次。
直至今日,翎均已近千歲,依然守着這個承諾。除卻當年閉關破天之際,沒有一次失約。
有時,翎均也會像今日一般,未滿十年便來尋蒼,同他說說話。
“蒼。”翎均行至樹下,伸手摸了摸那漆黑的樹幹,“我來了。”
他腳尖點地,輕盈一躍坐于樹幹上,擡頭看了眼蒼光禿禿的樹幹,随後緩緩在枝幹上躺下,手枕在腦後惬意地晃着腿:“這些年怎麽都沒有再開花了。”他拍了拍自己的墨綠花形香囊,“我可等着換一個花色佩戴呢。”
“嗯?”
蒼半晌沒有反應,翎均有些奇怪,伸手戳了戳他:“你怎麽了,在睡覺嗎?”
枝條沒有任何挪動的跡象,翎均心中生出幾分擔憂:“蒼?你…”
話還沒說完,身下巨樹忽然猛地震了一下。翎均吓了一跳,下意識扶住了樹幹,幾根枝條緩緩升起來,在空中朝他慢悠悠招手。
翎均失笑,伸手握了握那幾根枝條:“我打擾你休息了?”
蒼搖頭。
“你沒想到我今日會來吧。”
蒼點頭。
“我就是,想找你說說話。”
翎均側身躺着:“蒼,你還記得鬼相吧。”
蒼靜止了一瞬,而後默默點頭。
翎均:“你們認識嗎?他與你算不算是親戚什麽的?”
蒼搖頭。
翎均笑了笑:“我以前好像問過你這個問題了。對了,蒼,你何時能化形?”
蒼又搖頭。
翎均眉頭微皺:“說起來,當年我試煉時,幾乎走遍了幽冥之境。這裏面的鬼樹也就你生了靈識,為何你沒有化形,反倒讓他後來者居上了。”
翎均用手指繞着自己的頭發,說最後一句話時,唇邊忍不住帶了些許笑意。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有發現一旁蒼的僵硬。
“我前日裏與鬼相又有了些…因緣際會,你想聽嗎?”
蒼點頭。
翎均調整了一下姿勢,準備好好說一說:“那還得從仙界幾大家族說起…”
如今八重天由兔、鷹、蛟、獨角獸四族掌管,但在五百年前,仙界最強的種族是花族。當年說是五族并立,實際其他四族都唯花族馬首是瞻。
花族前任族長花霁月向來不滿天帝啓天颢時不時發瘋的做派,想要取而代之。
終有一日,他聯合下界幾個小族發動戰亂,攻上了南天門。
然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不到一年時間,犯上之人便被天帝和其他四族聯手鎮壓。
花霁月被啓天颢斬殺,花族全族遭貶下凡,屈居于一座人間小城——幽月城中。
“幽月城。”
一氣宇不凡的俊秀青年站在城門下,仰頭望着城門上蒼勁有力的三個大字,輕聲念了一遍。
他的字寫得還是這麽好。
“敢問郎君也是來赴我們言回公子生辰宴的嗎?”
一個布衣荊釵的瘦弱姑娘湊上去同青年搭話,笑容很是和善。
莘蕪方才就注意到了這位儒雅端方的公子,他的穿着并不怎麽華麗,只一身素雅青衣,下擺繡着孔雀翎羽的花樣。青絲簡單挽了一個髻,大部分垂在身後,配兩根青綠發帶,風起時缭繞蹁跹。
這些日子,因着言回公子的生辰宴将近,幽月城來了不少貴人。莘蕪固然沒什麽學識,但經過數日的耳濡目染,也能看出此人雖低調,卻定是個非富即貴的大人物。
人家遠道而來參加言回公子的生日宴,可不能慢待了人家,不然,是會讓言回公子名譽有損的。
近日來的客人太多,只靠官府中人招待,一定有不周到的地方。莘蕪就和一些言回公子的擁趸商量着,在門口候着人招待,确保事事妥帖。
青衣男子聞聲看向她,一雙琉璃目波光流轉,莘蕪幾乎瞬間紅了臉。對方也沒像旁人那般,嫌棄她衣着寒酸不與她搭話,溫和一笑拱了拱手:“不錯,姑娘是替言回來接在下的嗎?”
莘蕪被他看得有些局促,垂下頭将頭發挽到耳後,蠟黃的臉添上紅暈,倒顯得面色好看許多:“是…是的,我們是替言回公子接待貴客的。”
“那就有勞姑娘了。”
莘蕪受寵若驚地擺手:“不勞不勞,公子還請随我來吧。”
她帶着人走進城裏,因着身後公子面容實在太過出衆的緣故,路上遇到的人都有意無意地往這邊看。看得莘蕪也跟着與有榮焉,忍不住挺了挺腰板。
“公子,前面是我們幽月城最熱鬧的言回街道了,公子可要去看一看?”
“言回街道?”那人眸中流露出幾分興味,“好啊,去看看。”
“來了來了,言回公子最新式樣的畫報!丙等一百文一張,丁等五百文一張,乙等一兩銀子一張,甲等十兩銀子一張!還有最上等!僅此一張的最上等!價高者得,一兩黃金起拍!”
“我出二兩!”
“我出十兩!”
“我出一百兩!”
一踏進去,就聽到一陣熱鬧的叫賣聲,一堆人圍在店門之前舉着錢袋子高聲出價,男女老少都有。
青年看得疑惑,問莘蕪道:“這是在做什麽?”
莘蕪帶着憧憬豔羨的目光看着那些人手中的精美畫報,解釋道:“在賣言回公子的畫報呢,這可是幽月城裏最好的營生,素來是只賺不虧的。”
她說完,又有些失落地摸了摸自己的錢袋子:“可惜…我連丙等都買不起。”
青年聞言微頓,随後柔聲道:“還請姑娘稍等。”
“什麽?”莘蕪有些茫然地擡起頭,原本站在身前的青年卻已經不見蹤影。
她有些焦急地踮起腳在人群中尋找,最終在賣畫報的攤子前看見了他。
莘蕪不禁覺得疑惑,這麽多人,他是怎麽這麽快就擠進去的。
“言回公子的最上等畫報,這位公子出價一塊娑婆玉!一塊娑婆玉!沒有再比這高的了吧!”
莘蕪還沒想明白,就被賣貨郎的這一聲叫喊給砸懵了,一塊娑婆玉…
原本在競相出價的人們靜止了一瞬,又像是熱水沸騰般炸開了鍋。
“一塊娑婆玉!這是哪家公子出手這麽闊綽!”
“娑婆玉,那可是有市無價,堪比萬兩黃金啊!”
衆人的目光齊齊彙聚到拿下最上等畫報的青衣公子身上,待他轉過身,看到那樣一張絕世容顏後,又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天爺啊,這長得比言回公子還俊俏。”
“你胡說!言回公子是這六界最俊俏的!怎麽會有人比他俊俏!”
青年沒有在意旁人說什麽,迎着衆人的目光走到莘蕪身邊,把畫報遞給了她:“給。”
莘蕪一臉震驚加迷茫,愣了半天才伸手指向自己:“給,給我的?”
青年笑着點頭:“不錯。”
“這…這…”莘蕪捂着臉喜極而泣,“多謝公子,多謝公子。”
她顫顫巍巍接過青年遞來的畫報,小心翼翼地打開,在看到言回公子面容的那一瞬,整個人都要飄起來了。
她竟然有一日,能拿到言回公子的最上等畫報,她真的不是在做夢嗎?
莘蕪兀自激動之際,青年被一旁茶館裏的說書人吸引了目光。
“話說五百年前的人間,是天地皆無色,滿目皆灰白。雖是有山有水,有樹有草,但偏偏缺了‘花’!”說書人拍了把醒木,青年拔步上前,站在茶館門口。
“直到言回公子,攜全部花族落于大地,這凡塵中才被添上了幾抹顏色。所謂‘天邊一朵蓮花落,人間紛繁百花開’。如今我們有花可賞,有蜜可吃,都得感謝言回公子啊。”
人間竟是如此流傳的嗎…青年扶着門框,眉頭微皺。
“放屁!”
茶館後面突然響起瓷杯破碎的聲音,一個穿着破舊布衣,紮着馬尾的青年從後面站起來,高聲罵道:“你們花族分明是在天上挑起戰亂被貶下凡的!過街老鼠無處可去占了我們的城池,還要給自己戴高帽,你們要不要臉!”
“又是你,溫時務!誰又讓他進來的!”方才一直挂着笑容的說書人變了臉色,面上竟出現花瓣一樣的褶皺,“給我把他轟出去!”
臺下原本看着與常人無異的聽衆齊齊回頭,現出不一樣的花瓣真身,滿眼敵意地盯着那個被喚作溫時務的青年。
那青年還在不住破口大罵,最後被人架着扔出了茶館,極其狼狽地摔在地上。
青衣公子見狀,疾步上前想要将他扶起,卻被溫時務當成丢他的小厮推了一把,斥道:“滾開!”
青衣公子一時未防,往後趔趄兩步,被一只強有力的手按住腰部扶住,徑自攬在懷中。
他回首,正對上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鬼…鬼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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