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瓊偎雀五十九

瓊偎雀五十九

翎均驚訝一瞬,随後,身前那股濕意更加明顯。

仲瓊哭了這許久,已經抑制不住地開始發出細微抽噎聲,讓翎均徹底确認,眼前的人是真真切切在流淚。

他之所以覺得驚訝,是因為這個弟弟平時都将情緒藏得太過好,至少在他面前,從來沒有表現出什麽異樣,永遠是一副可以獨當一面的樣子,讓翎均能放心把所有事交到他手上。

以至于翎均有時也會忘記,仲瓊如今的年歲并不算大,也還是個遇到事情會哭,需要安慰和鼓勵的孩子。

“怎麽了。”翎均有些遲疑地摸了摸仲瓊的頭,這個他時常用來安慰弟弟的動作,不知為何到了仲瓊這裏就變得生疏起來。

“我…”仲瓊的喉嚨微微有些幹澀,他有很多話想說,諸如: “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找不到你,很害怕。”

“我都是裝的,那些成熟,堅強,都是因為直到身後有你在罷了。你不在,我真的很崩潰。”

話到嘴邊,仲瓊又說不出口,他從不是這樣的性子,即便是以前鳳栖未出生時,他都很少跟翎均撒嬌。

仲瓊知道,他是個極其別扭的人,是個極其不讨喜的人,甚至于是個心腸歹毒的人。

他總是不想去主動表達一些情緒,譬如不滿,譬如難過。明明是他沒有說出來的,明明是他先嘴硬的,可他卻希望兄長能夠發現那些未說出口的話,然後将他從角落裏拉出來擁住安慰他。

可大多數時候是沒有的,因為兄長也很累,也因為兄長在某些方面是跟他一樣的人,兄長也會僞裝痛苦,兄長也不會主動…

不同的是,兄長比他善良。

小時候的仲瓊不懂,以為兄長對他的疏遠忽視都是因為鳳栖,他也由此做下了此生最後悔的一件事,險些讓鳳栖喪命。

人說三歲看老,仲瓊知道,他不是一個好人。但對于家人,他是真心在乎的。

随着年紀的增長,仲瓊開始明白翎均承擔了太多東西,父王的期望,近乎淩虐的訓練,無休止的閉關。當時的兄長也不過是個半大少年,卻要在承受着這些東西之後,繼續展露出笑顏去哄自己的弟弟。

仲瓊知道了翎均的辛苦後,更加對當年的事情後悔萬分,他努力地補償鳳栖,努力分擔翎均的責任。可不管他怎麽努力,這一切都好像太遲了,兄長已經再也不願意看他一眼。

見人哭得越來越兇,翎均有些無奈地托起他的臉,用指腹擦去他臉上的淚水: “怎麽了,是因為我這些日子不在,你壓力太大了。”

這是極有可能的,翎均知曉仲瓊是有能力的,但接手整個天界這麽大的擔子不是那麽簡單,他覺得有壓力,吃不消,也很正常。

“不,我…”仲瓊奮力緩了緩情緒, “我想道歉。哥,對不起。當年的事是我錯了,我知道錯了,你…”你原諒我,我會改的,你,你能不能也看看我…

後面的話,他到底是沒有說出口,他害怕将自己剖白至此卻依舊會聽到兄長冷漠的回應,害怕對方覺得這遲到了十幾年的道歉不夠誠心,沒有效用。

聽到弟弟的道歉,翎均一時啞然。

當年那件事發生後,翎均氣得整個人都在發抖,他當時也不夠冷靜,被仲瓊那副拒不認錯的倔驢樣子一激,把人打得遍體鱗傷。而就算是這樣,仲瓊也咬着牙一聲不吭,更別談認錯。

事後翎均想過,他如果別在氣頭上去見弟弟,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他總是如此愛把錯誤往自己身上攬,甚至覺得仲瓊性子變得古怪是他沒有教好。

一直到兩個弟弟漸漸長大,翎均才逐漸确定,他二弟的性子是天生的。

仲瓊像極了啓天颢,二人最大的共同點,便是極致的冷血與利己。但不同的是,父皇沖動易怒,做事随性欠考慮,而仲瓊,則冷靜睿智,事事計算,像一條伺機而動的毒蛇。

翎均其實不想如此評價自己的弟弟,但日日相處間呈現的細枝末節讓他不得不認清,仲瓊确實同他所說的那般…他生怕自己一個沒看顧好,就讓仲瓊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小子還能聽進去一兩句他的話,他的存在仿佛是對仲瓊的唯一牽制。

“你既認錯,鳳栖也已經不怪你,我可以揭過此事。但是仲瓊…”翎均垂眸盯着面前的二弟,縱然知道兄長此時已然失明,仲瓊還是在同他對視時心頭微顫,仿佛內心所想皆被其看穿。

“諸如此類的事情,不可再有第二次。”翎均放冷了音調, “至于何為‘此類’,你心中當有思量。”

翎均說完,本以為方才哭得動情的人會連忙應下,但仲瓊竟然沉默了。

翎均的手微微握緊,片刻後,才終于等到人開口,可他說的卻是: “如果有…兄長會如何”

他的聲音很小,帶着些許試探,即便如此,還是讓翎均覺得如鲠在喉,他強壓着怒火努力維持冷靜: “我只當沒你這個弟弟,你我自此陌路。”

仲瓊斂眸,神色略顯晦暗: “如果兄長說的是不可再傷害親人,仲瓊可以做到誓死保護兄長和幺兒。”

他話說到此處,便沒了下文,翎均蹙了蹙眉: “你知我不止指這些,你要記得,所有有悖于道德倫理之事你皆不可做。若你實在辨別不清,便想一想我若是你,會如何決斷。”

“我在想了…在想兄長會如何決斷。”仲瓊的聲音嗡嗡的,他緊盯着翎均那沒有焦距的瞳孔,眸色深深, “只是還未想清。”

何意。

翎均微頓,總覺得仲瓊話裏有話。

他驀地想起眼前人方才說的,誓死保護兄長和幺兒…沒有啓天颢。

翎均神色一緊: “你知道了什麽。”

仲瓊無聲地咧了咧嘴,他原本只是懷疑,如今看到翎均這樣的反應,心知是八。九不離十了。

“兄長失蹤那日,我回來尋父皇,他避而不見。但後來我發現,他在兄長渡雷劫時離開過菩提洞。父皇的性子,離了天界能去哪,他只能是去找兄長的。可他既然下凡了,兄長還能傷重至此…”後面的話,仲瓊沒有說,那只能說明,要麽翎均身上這傷是啓天颢造成的,要麽,是他袖手旁觀。

無論哪一個,在仲瓊這裏,都難以接受,不可原諒。

翎均呼吸微頓,結合仲瓊方才的話,他竟然感到一絲難言的寒意: “你想說什麽。”

仲瓊面無表情: “沒什麽,只是看兄長似乎沒有怪罪父皇的意思。”他說完這句,又不受控制地覺得憋屈, “兄長對仲瓊當真不公,為何,為何父皇犯下同仲瓊一樣的錯事,他傷你至此,兄長選擇原諒,輪到我,卻是幾百年的冷淡。”

仲瓊帶着哭腔,翎均忍了忍,暫時未安慰,他現下最想弄清楚仲瓊是怎麽想的: “你先告訴我,你是何意,仲瓊,你…”

殺了他。這是仲瓊心中湧起的第一個念頭,若是他,他必殺了啓天颢。背上弑父罵名又如何,他害我眼盲骨斷法力盡失,他不該死

但在翎均面前,他不敢把這話說出口,只垂眸悶聲道: “我聽大哥的,大哥做什麽我都支持,不管要面對什麽,我都支持。”

言下之意,是翎均要弑父篡位,他也支持。翎均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半晌才開口: “父皇沒有傷我性命。”

當初在迷霧中,他确實被啓天颢和天道逼到絕境。但翎均知道,啓天颢不是想要他死,而是想要他像從前那般聽話,去做那為了破天飛升而活的木偶。

為此,啓天颢甚至蠢到與天道合作,自以為如此能将翎均震懾住,讓他乖乖聽話後,再過河拆橋捅天道一刀,最後的結局自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不僅丢了兒子,還反被天道困在迷霧中,險些成為甕中之鼈。

父皇能做出這樣的蠢事,翎均一點也不意外,他以前就經常為啓天颢收拾爛攤子。他只是覺得失望又疲憊,對于啓天颢,對于那份虛無缥缈的父愛,翎均不願再去思索半分。

“他沒有想殺我,你只記住這句。”翎均道, “再有便是,我與父皇的事,同你跟鳳栖無關,我自會與父皇處理。現在,我們回到剛才的問題,諸如此類的事情,不可再有第二次,你可能做到。”

仲瓊沉默半晌,到底是給了翎均肯定的答案。

“我可以。”

聞言,翎均重重嘆了口氣,終于喊出了那個沉寂多年的稱呼: “瓊兒,你乖些,大哥累了,還等着你幫我…”

-

之後幾日,翎均便好生在天界養傷,白日裏潛心修煉,順便接待有很多話想對他說的親友。他有些想收回之前覺得弟弟們都長大了的想法,繼仲瓊之後,稚耳又跑過來窩在他懷裏哭了一通。

小獨角獸終于不繼續僞裝下去,仿佛是想在此時的翎均面前表現出他長大了,可以照顧翎均,特地變為少年身形來到翎均身前,拉着他的手左摸摸右摸摸,讓翎均身體力行地感受到他長大了的事實,這才滿意下來。

到了晚間,也是沒個消停時候,四個黏人的崽子即便如今長大了還是分外黏人。

在翎均回來的第一個晚上,就不約而同地在夜半來到殿外,要同他一起睡。

某個之前說當年搶床榻行為極其幼稚的小狐貍慘遭打臉,成為跑得最快占位的一個,仲瓊緊随其後,于是又剩下鳳栖和稚耳在原地大叫。

翎均被他們吵得頭疼,捏了捏眉心道: “你們長大了,這床榻可沒長大,不若都變回原身擠擠吧,不然也睡不下。”

于是四人都變回原身,翎均還維持着人形,被毛茸茸狐貍尾巴繞着腳踝,小獨角獸的蹄子抵着腰,兩邊各躺着一只小鳥,用翅膀攬着他。

這姿勢維持不了一會,四個小子就姿态各異地到處滾,看得翎均無奈又好笑,晚上偶爾起夜給他們蓋被子,就像從前那般,仿佛這幾百年的歲月從來未曾消逝。

如此過了幾日,翎均的法力已經恢複到三四成,能夠勉強視物了。這些日子,槲栎依舊沒有消息,他準備待法力恢複至五成時,動身去十重天打探一番。

這一晚,他如常起身給弟弟們蓋被子,調整睡姿,忽然間天地震顫,雷鳴聲陣陣。

翎均察覺不對,迅速閃身去往外間,只見穹頂之上月沉星落,至高處那顆代表天道的紫微星正逐漸變得微弱,在其星之旁,一顆新星正已勢不可擋之勢冉冉升起,即将把天道取而代之。

————————

仲瓊的名字由來:仲-排行老二。瓊-大鵬鳥在象雄文字叫做“雄”,藏文叫做“瓊”,漢語叫做“鵬鳥”。

我太磨叽了,來晚了,延遲祝大家聖誕節快樂, Merry Christm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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