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生

人生

1.

死翦失蹤了,在高考前夜。

又找回來了,在高考結束後的第三天。

第四天,他在醫院醒來,還沒睜開眼,便先聽見熟悉聲音在呼喚他的名字。

小翦,前羽……

一切都游離在黑的白的光之外,卻又在此刻揉在一塊兒,仿佛一支穿雲箭,将他的意識定回自己的腦子裏。

他緩緩睜開眼,只見床邊圍了一群人,他們的表情無一不是擔心轉變成了喜悅。

這幾天個人積攢起來的愁雲密布頓時煙消雲散,改換成一起圍在他床邊,将窗戶傾灑入內的陽光都擋了去,密密實實地陰了一圈。

“小翦!”

路也和韓宇就圍在他的床沿,眼睛眨也不眨,緊張地盯着床上人逐漸蘇醒的過程,摁鈴還不夠,指使着他人。

“快,快叫醫生,人醒了!”

死翦尚還處在暈眩的狀态,聽着他的聲音像是在發抖,在發顫,又覺着自己的額頭繃得死緊,艱難地擡手摸去,竟纏了一圈繃帶,最疼的部位在後頭,而他是打側躺着的。

路也見他神情透着茫然,便說:“是溫友然那殺千刀的綁了你!小翦你別怕,現在人在他家祠堂裏跪着,我們遲早殺回去!”路也愈發地咬牙切齒,左邊眼珠子在閃,發着狠光。

“剛醒來別說這些。小翦現在感覺怎麽樣?”韓宇覺得這事兒不重要,怎麽也輪不到現在談。

“醫生來了。”人群中有人說了一句。

病房門敞開着,醫生帶頭,跟着一群護士魚貫而入,護士再廣而告之配合醫護工作,将擠在病房裏的無關人等轟了出去。

病房終于安靜下來,只留下韓宇和路也在旁守着。

死翦保持着出生以來罕見的耐心,任醫生護士從頭到尾檢查一遍。

見他自醒來沒說一句話,韓宇不放心。

“醫生,他怎麽樣?”他問。

“沒大礙了,醒了就是好事兒,剩下的按醫囑來,慢慢康複,溫先生呢?”醫生說着,要找家屬說醫囑,“不在嗎?”

剛才轟出去的都是小孩兒,小朋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沒有一個像是家長的。

路也一聽,連拍胸口保證:“他爸不管他,跟我們說就行,我們照顧他。”

醫生為難看他,本着職業道德,扭頭往床上人的方向看,暫時沒說話,嘆了口氣。

路也也看着死翦,有點不解,困惑道:“醫生,他為什麽不說話?”

長期維持一邊睡覺,感覺頭顱都睡軟了,死翦想坐起來,可渾身軟綿綿的,沒什麽力氣,距離最近的韓宇立即眼捷手快,幫他把床支起來,又往後背墊了個枕頭。

“你多問幾句。”醫生言簡意赅,轉頭對護士道,“讓去給家屬打電話,前天留了電話的。”

路也聞言,仍不放棄游說:“我們是他發小,從小到大的朋友,他爸認識他的時間還沒有我們長,跟我們說也是一樣的。”

“這件事還是跟家屬說比較穩妥。”醫生委婉地解釋,“他遲遲不理你們,可能是認不出你們。”

路也大驚失色:“你是說失憶?”

他看向死翦的另一只眼睛瞬間蹦出了淚花,聲音都在顫抖:“小翦?前羽?”

“哎喲別哭別哭。”韓宇直起腰杆,拍着路也的肩膀,神色凝重地注視着床上自始至終一聲不吭的死翦,眉頭皺得死緊,“确定是失憶麽?醫生?”

“還記得自己叫什麽嗎?”路也彎下腰,眼裏顫動着淚花,嘴巴下撇,可憐巴巴。

聞言,死翦扭頭看他。

他從睜眼到現在都沒說過話,最初是不明就裏,想把來龍去脈串聯起來,絲毫不關心他們的猜測。

正串到一半,聽到路也這句話,他滿腦子一個大大的問號,不得不暫時從迷霧中抽離,像看傻子一樣看他。

剛才叫他名字叫得那麽歡兒……“你說我叫什麽名字?”他沒好氣地反問,然而他聲音沙啞,透着風一吹就散了的脆弱,聽上去好不可憐。

韓宇一把推開路也,“我們剛才叫了那麽多次,是條狗聽了幾遍都知道那是自己的名字了。讓我來,”還是韓宇明事理……“看我,小翦,還記得你今年幾歲嗎?一加一等于幾?我叫什麽?”

……傻逼。

死翦頭疼地拉起被子,蓋過頭頂。

韓宇像被空氣甩了個大臉巴子,詫異道:“失憶了性格也不會變麽?他這性格還是那麽臭啊。”

醫生已迫切想離開現場了,說:“因人而異。有些人會性情大變,有些人會忘了畢生所學。還是等家屬來再說吧,有失憶風險,現在不好判斷是因腦部受傷短暫失憶還是心因性失憶。”

2.

當天晚上,溫昌仁還是來了一趟。

他先去找了醫生,才來找他。

彼時路也正在喂他喝小米粥,誰都沒好臉色,韓宇和路也是氣的,死翦是高燒反複,臉紅,唇卻是白的。

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他的另一個兒子,溫友然。

溫昌仁一臉慚愧,坐下床邊的椅子。

“友然今天一天都在祠堂跪着,對着列祖列宗思過。”

“您是在跟我們說?”路也放下碗,語氣中帶着點兒憤懑,“小翦什麽都不記得了。”

“我知道……”溫昌仁雙手撐着膝蓋嘆氣,又重複一遍,“哎,我知道。怎麽說小翦也是我兒子,我哪能不心疼?”

“溫叔,你先回去吧。”韓宇走過來,看着這個老父親,“今天太晚了,小翦精神氣還沒恢複好,待會吃點兒東西就睡了。”

3.

死翦失憶這件事,就這麽被徹底坐實了。

他莫名其妙,但不想解釋什麽,一是懶得,二是被坐實失憶的過程很草。

現在他就環胸看戲,想看看這群人究竟幾時才幡然大悟。

醒後又住院觀察一個禮拜,路也和韓宇這段時間基本都沒回家,整日整夜在醫院陪他,說了好多年少的回憶,這些死翦都記得,但他覺得再聽一遍也很有趣,于是不時地附和他們。

其實這種夢幻抓馬一般的情節,也不是誰都能遇上的,不是嗎?

4.

就像他是個精神病也有同學一樣,就算失憶也還是要上學。

因為高考報考又缺考,沒有成績,原來的公辦學校又因按章辦事,不能再招收他,所以死翦轉去了精神康複中心附近的私立中學,重讀高三。

今天是來辦入學手續的。

到了學校門口,死翦醞釀了一路上的劇情,終于被推到頂點,他內心掙紮起來,盡管他知道溫昌仁不會答應,但他還是不死心問了一句——

“一定要那個文憑麽?就不能不要?”

溫昌仁當然不答應。

“不要開玩笑,小翦,”溫昌仁語重心長,“文憑很重要。”

“沒有會死?”他反問。

“差不多。”這回倒是很敷衍地回答。

死翦戴好口罩,從車上下來。

他說了句行。

頭上飛鳥成群掠過,枝葉落了滿地。

就快八月了,溫昌仁聽到他這個‘行’字,語氣驀然間的堅定,不知為何地有種不祥的預感。

很快他就知道這種詭異的堅定從何而來。

沒過幾天,溫昌仁的助理在公司收到家裏的電話。

傭人驚魂未定,聲音結巴:“先、先生,出事了!”

助理立馬轉線到辦公室裏。

“有個瘋子進家捅了大少兩刀,又跑了——”

溫昌仁一聽就知道事情究竟是怎麽回事兒,他氣得青筋直冒。

“120打了沒!”

“打了打了,在來的路上!現在正在打110.”

“別打!”

傭人愣住,不明所以。

溫昌仁再重複一遍:“挂掉,不用打了,我知道是誰,這件事你們就當不知情。”

5.

死翦脫下外套,把沾着血的手,連帶匕首纏着手臂卷了幾卷。

像什麽都沒發生似的,他悶頭翻過幾面牆,沿着樹下往外跑。

繞了幾棟別墅,見身後再也沒人,才繞回大路。

沿途擦肩而過一輛綠色的超跑。

沒過幾分鐘,那臺超跑轉了個彎兒,從後跟上來,停在他前頭幾米。

死翦腳步沒停,他詫異地看向那輛跑車。

駕駛座那人摘下墨鏡:“上車。”

死翦認出她來,也沒多想,繞到另一邊往後一倒,把自己倒進車裏,系上安全帶。

動作一氣呵成。

他呼吸未勻,胸膛劇烈起伏。

剛見了血,手還在抖,是興奮的。

車子一路開下山,車篷上高速前關上了,車內空間頓時變得逼仄,耳邊不再有呼嘯的風,漸漸地死翦也跟着平靜下來。

他抖着的手在另一只手的摁壓下,慢慢地不抖了。

等喉頭不再滾動地咽口水,他才側頭打招呼:“好久不見。”

那人嗯了一聲,卻是看都沒看這邊。

死翦也不介意,他捂着心口。

沒一會兒便感覺車速放慢。

“不舒服?”旁人問他。

“沒有。”他放下手,眯着眼睛看窗外。

陽光灑在死翦的臉上,暖意洋洋的,心髒沒有不舒服,但心不舒服是真的。

他傾訴欲爆棚,身邊卻沒有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

難道要跟身旁這人說嗎?

說什麽?

我剛才捅了你男朋友兩刀?

這不興說吧。

“我剛幹了一件事。”但他還是沒能管住嘴巴,目光追随着窗外的飛機,說完便無語地閉上眼睛,暗罵髒話。

然而柴種玉沒問下去,她似乎這才想起來。

“你記得我?”

“什麽?”

柴種玉側頭看他一眼,看他有點長沒來得及去修理的頭發,看他劍眉星目和眼尾下的淚痣,最後斂回目光。

“你說好久不見。”她說。

死翦也在看她。

這個女人叫柴種玉,有一頭如瀑布般柔順的長發,上半臉精致,下半臉憨拗,線條不怎麽流暢,但總體明豔的一張小臉,長翹眼,鼻梁不高但鼻翼挺拔,同時看誰都給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質。

這樣一張臉,并不精致,充滿生命的凝重厚度,注定不平凡。

因此他經常見到——在一些視頻網站上。

柴種玉,若與他要說有什麽社會關聯的話,那她的标簽應該是他那個所謂同父異母的哥——溫友然的女朋友。

除此之外便沒了。

而她與這個世界的關聯,目前比較廣為人知的身份——她是一個名模,世界前五十的名模,沒有紅遍全世界,但溫友然總是吹噓那是遲早的事情。

作為一個走向國際的模特,她有一副小骨架多肉身材,全身上下接近于黃金比例,頭肩比和腰臀比亦是趨于完美,手腕過檔,上下半身近三七分,這放在整個亞洲都是極其難得一見的身材,對于T臺,美中不足只是胸大了一些,但總是有個中例外,比如時尚圈可以因為她的臺步和身材而容忍她的大胸,因此從她職業生涯剛開始,便被許多雜志編輯和攝影師青睐。

她的身高框架在‘壯’的範圍內,不少時尚博主分析她走紅的原因,最後得出結論,胸部大不要緊,只要不下垂,肩膀夠薄足以。盡管她因此錯失許多小胸才能駕馭的版型,通常只能走一些寬松的剪裁或婚紗。

但由于她臺步穩打穩紮,每一步都仿佛落到實處,總給觀衆營造出一種無形的氣場在環繞着她,就像是英雄出征——因此有許多超跑品牌找她代言,因為那些跑車跟在她身後就像是一只被馴服的寵物。

過了好一會兒,死翦才想起來剛才為什麽轉頭,因為柴種玉問他為什麽說“好幾不見”。

他終于給出解釋:“這陣子我對誰都這麽說。”

因為他在所有人眼中都‘失憶’了。

6.

溫友然被捅了兩刀。

死翦捅他的時候,這段時間發生的林林種種,都歷歷在目。

在他高考前幾天,路也丢了一顆眼珠子,這件事說出去相當魔幻。

但路也很傷心,因為那顆眼珠子做工精美,是一顆定制的‘輪回眼’,花了他好幾萬塊,等了好幾個月,飄洋過海才到他手中,戴了沒幾次,結果丢了。

死翦一向受不了他哭,趁着高考前放假三天,他陪路也去了一趟德國,又花幾萬塊錢重新訂做了一顆眼珠子。

因為時間緊急,他們趕在高考前一天晚上回來。

送路也回家後,他才乘坐出租車回家,結果剛出樓層還沒到門前,便被人從後悶了一棍,沒暈,又補了一棍。

醒來時已經在島上的地窖裏。

那幾天下雨,地窖裏格外陰森冰冷。

他就像是警匪片裏演的——被綁架的那個,戴着頭套,雙手反鎖桎梏在腰後。

頭套一摘,一群穿着西裝梳着油頭的保镖站在兩邊。

溫友然坐在搖晃的燈下,朝他的方向扔了一支筆。

死翦這才注意到他旁邊有一張紙,上面白紙黑字,整齊工整地寫着一堆人看不懂的話。

他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躺着,聽溫友然瞎咧咧地——

“你今天不簽了這個字,就別想站着從這走出去。”

他怎麽回答來着?

他似乎笑了,說:“沒所謂啊,被擡出去不更舒服?”

溫友然也笑了,緩緩點頭。

“行。”

“如你所願。”他說。

後來?

确實是被擡出去的。

啊!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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