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追逐

追逐

30.

“不是說不會抽煙?”

死翦靠在燈杆下,低着頭點煙的時候,斜後方冷不丁地被風吹來這句話。

點煙的手一抖,險些燎到指骨,他微張着嘴巴,吃驚地回頭看去。

柴種玉雙手環胸杵在人行道,一臉‘我就知道’的神情盯着自己。

死翦扒拉下煙,過濾嘴一個濕濕的牙印。

他幹咳一聲:“就……試試。”

還裝呢。柴種玉臉上幾乎就這麽寫着,但竟沒口頭上拆穿他,恢複沒什麽耐心的表情,道:“你沒有能玩的朋友了嗎?”

“嗯?”死翦愣住,不明所以地看她。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也不想知道,”柴種玉呼出一口渾濁的酒氣,呼吸緩而沉的,長翹眼化了淡藍的眼影,她在下來之前被康炀于心不忍的說教了一頓,讓她對未成年人多少保持一點耐心,但她深知對待死翦不能如此,“可我很忙,沒有時間陪你玩過家家。”

“我明白。”死翦打斷她的話茬,一副理解的坦蕩,“工作完了跟朋友聊天,喝酒,确實比跟我在一起吃燒烤喝啤酒有趣得多。”

“說明白兩個字就行了,幹嘛把我心裏話說出來。”柴種玉眯了下眼睛,看向過路來往的車。

“我被刺痛了啊,得圓融統一。”

“你有什麽好被刺痛的,我陪你玩了一晚上,末了把你安全送到家。”柴種玉好笑地看他。

死翦倒是沒想到她昨晚遭受那麽大沖擊,心裏還跟明鏡一樣,堵得他愣了一下,小聲嘀咕道:“你又不是我朋友,為什麽忍辱負重陪我玩一晚上,還親自送我回家……”

這話聽得柴種玉愈發不對勁,她輕皺着眉,剛要說話,便見他一臉驚駭,捂臉,仍然小聲:“不會是對我早有企圖,想釣我吧。”

柴種玉面無表情:“你在說什麽屁話。”

死翦倒吸一口氣,眼底瞬間湧上濃濃地震驚,哇了一聲,“我說這麽小聲你也聽到了嗎?”

“……”

“你幹嘛注意我說話?”死翦看看周圍,一臉嬌羞地低下頭。

柴種玉幾乎是像看傻子一般看他,眼底的震驚比他方才更加濃厚,如此聚精會神地看了片刻,決定還是走為上計。

沒走出幾步便被人拉住手臂,停下來,死翦已繞到她前頭,一改方才的假模假樣,頗有些吊兒郎當的樣子。

“對不起,我開玩笑的。”

“沒事兒。”柴種玉拂開他的觸碰,躲開半米。

“你今天好漂亮。”死翦突然說。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柴種玉心想着,繼續繞開他。

“我剛才就想說,但你一上來就傷害我,害我被打岔。”

不愧是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狗都嫌。

柴種玉心想着,步伐不停。

“你總是這麽不講理?我哪裏傷害了你。”

“你說我沒有能玩的朋友。”死翦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的。

“我開玩笑的。”柴種玉敷衍道。

“沒事啊,這是實話。”

“韓宇他們知道嗎?”柴種玉覺得自己該是瘋了,竟然接了這句話。

“他們今天都有別的朋友。”

跟在身後的聲音突然間消失,柴種玉詫異地轉過頭,緊接着慢慢地停下腳步。

總是一味的追逐,沒有回頭的單箭頭,死翦大概也覺得挺沒勁兒的。

死翦不再看她,聳拉着眼皮,目光注視着地上的影子,沒再說話,忽然倒退了兩步,沒等柴種玉作出反應,他轉身的瞬間連緩沖都沒有,步子已經邁開,箭一般的開始朝外狂奔。

柴種玉看得愣了一下。

回過神來便沒剩下可以思考的時間了。

她想也沒想便撒腿去追。

讀書時因為腿長,柴種玉被強制性地參加過許多次運動會,短跑長跑都有過。

長大後因為靠腿靠身材工作,不敢懈怠運動。

算起來她體能不錯,腿部很有力量,否則不會咬死在死翦身後,始終維持在四五米的距離,但能保持始終是這個距離她已經很吃驚了,要知道死翦從小接觸極限運動,不能放開玩的時候,閑得無事就去跑酷,跑起來那速度跟飛一樣。

死翦不知道她為什麽要追上來,但他知道這一刻有人在緊追其後,他極度痛快。

就算路人朝他投來怪異的眼神,他也不理了,只全心全意地奔跑着,書包拖慢了他奔跑的速度,冷風不時從嘴巴灌進來,嗆着喉嚨,嗓子眼,好似有鐵的味道,渾身卻熱血沸騰,興奮地不能自已。

五光十色的酒吧街徹底消失在身後,腳下到了摩肩擦踵的新廣場,密密麻麻的人流湧動,不少人朝他們矚目而來,但統統被抛卻腦後。

肺都快炸了,柴種玉心想着,世界只剩下自己的呼吸聲。

皓月當空。

燈影幢幢。

汗水沿途灑了一路,死翦已經從商場另一個門口竄出,不知不覺跑到中山路,再過去一些便是熟悉的長夢街。他完全是在瞎跑,避開了紅綠燈大馬路,挑的幾乎都是人行道和地鐵站的地下隧道,逆着人流往未知的方向狂奔着,最終進了一條城中村的小巷。

31.

不見了。

柴種玉站在漆黑狹窄的小巷裏,緩着劇烈的呼吸。

沒有路燈,全靠星月交輝,淺淡的光而行走在不安中。

要說在酒吧街那個路段還慶幸自己今日為了搭配這套藍,而穿了發泡運動鞋底的馬丁靴,當下只能說後悔極了。

她不該,換成是不利于跑步的板鞋、長筒靴,又或是尖頭鞋,都不至于淪落到這步田地。

可這想法沒冒出幾秒,便立即被良知‘泯滅’,腦海裏重新樹立了認知,那一刻她有些恍然,不太相信,就算穿着高跟鞋,她也會追上來。

因為……

怕死翦死掉。

那小孩太脆弱了。

柴種玉站在爬滿了苔藓的牆壁前,默默穩定着情緒,不可避免的心想着,過去那幾年的接觸,因為太脆弱了,周圍的人也養不好,總是怕他死掉。

事實上死翦能活這麽大,在她眼裏都是個奇跡。

因為他總會給人造成錯覺,他的熊孩子氣質指不定哪天會被打死,他的愛好會把自己玩死,他的病會把自己折磨死,他整個生命都在跟‘死’這個字挂鈎,不像是跟死做鬥争,更像做什麽都是奔着死去的。

事實上也是這樣,不是麽,誰不是奔着死去的呢。

沒有紙巾,大魚際抹了一把汗,柴種玉喘着氣便忽然笑了起來,笑着笑着氣管被空氣嗆了一下,只好彎下腰來,撫平心口的氣兒,咳得眼眶都濕了。

所以她才不想跟死翦多接觸,他從小到大都這樣,極有傳銷頭子的品質,動不動就讓人大喜大悲,或者……大發雷霆,他總是輕易就打破生活的平靜。

真狼狽。柴種玉直起腰,不想這樣下去了。她心想着,撥弄着一路淩亂的頭發,去找手機聯系人,愛誰找就誰找吧,她不追了,摸遍口袋,才發現手機不在身上,大概是落在DDD,或路上哪個旯旮丢了,她有些惱火,氣自己,也氣死翦,更氣溫友然。

如果不是溫友然,她就不會認識死翦,不會跟這破小孩多接觸,更不會這麽狼狽,天殺的她喉嚨和肺還在疼。跑了多久?百米狂奔的一路,四五公裏都有了,她家在宇宙都沒受過這麽大的氣。

32.

小巷裏的風靜悄悄地流動着,從右手邊來,所以右手比左手要冰冷一些,貓也是從右手邊來的,死翦默不作聲地與它對上視線,大眼瞪小眼的,誰也不出聲,死翦緊貼牆面,不顧這牆面積攢了幾厘米厚的污漬,也許幾十年來只有天降大雨時才得以洗刷一遍。

死翦有些漫不經心的,朝那只貿然出現的白貓豎起一根食指,比到嘴邊,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柴種玉就在巷子中站着,每當一輛摩托車經過那頭的十字路口,死翦都能看到地面上被無限拉長的影子,卻也只是一閃而過,便會恢複黑暗。

他定定地看着黑暗,腳步聲逐漸走遠,下一架摩托車再經過,那處已經沒了影子。

死翦松一口氣,又看看那只流浪貓,不知道是哪戶人家散養的貓,剛想撒腿離開,沒想到剛挪兩步,那只貓像是見他要跑,忽然叫了一聲,分貝高亢,隔兩條巷子都能聽到,他膽都提了起來,腳下蹿的更快。

沒蠢到原路返回,走的右手邊,想另擇一條路,沒想到剛出轉角處,餘光一掃,便精準捕捉到柴種玉的身影,以及她臉上錯愕的表情,愣了一下,人已經繃着一張臉朝他跑了過來,死翦只能右手一推牆壁,撒腿往反方向跑去。

城中村裏老房子多,十字路口也多,狗更多,犬吠四下起伏。

他一路大喘着氣,柴種玉似乎跟他杠上了,不追上他誓不罷休,從這一刻起追逐的性質已經改變,他連為什麽跑起來都忘了,傻兮兮地被追了一路,上次看到這麽流暢的追逐還是在貓和老鼠,轉眼就變成了他跟柴種玉在巷子中你追我趕,他狼狽逃竄,像背後有洪水猛獸追趕似的。

兩道身影逐電追風一般,在烏漆嘛黑的巷子裏東奔西竄,最終停在一個路障攔起來的施工坑前。

回過頭,柴種玉已經在身後,連原地爬牆都來不及,他整個人被撲倒在地上,被一手摁着後腦勺揪着頭發摁地上,“你他媽的——”柴種玉呼吸紊亂,幾個字是咬着牙蹦出來,一連出來的還有劇烈的換氣聲。

“跑什麽?嗯?”柴種玉抓着他的頭發,讓他擡起頭來,下巴颏抵在水泥地上,臉頰上沾了些許顆粒黃沙,冒了紅,有破相的預兆,“沒看到我在追你嗎?”還是心軟了,空出來的手拍了一把他的肩膀,換成平時她該會氣的把他腦門往地上撞。

心軟歸心軟,她追了一路,氣沒那麽快下去。

“問你話呢,啞巴了?”還是沒忍住,拍了一把他的臉,力道不輕,但也不重,估摸着微微發麻一兩秒。

究竟是十七八歲的半大小子,體力比她好,恢複的也比她快,這會兒已經呼吸平穩,眼沒大睜,眼睑微微聳拉着看地上的沙子,悶聲道:“我又沒讓你追。”

那我能不追嗎?柴種玉幾乎是氣笑的,罵了句髒話,從他身上起來,往來的方向走。

身後沒一點動靜,柴種玉邊走,邊撥弄着快要打結的頭發,默不作聲地往前,過了好一會兒,那人才從地上爬起來,跑了幾步到她身後,又停下來,不跑了,緊追不舍的。

“你是不是以為我剛想不開?怕我去死啊?”他問,聲音沙啞,聽上去悶悶地。

柴種玉低頭整理着腰上的勃艮第紅圍巾,奔跑的過程中圍巾下擺都快歪到背脊。

他向來聰明,都說他有雙相情感障礙,柴種玉不太了解這個病,但就字面意思,他完全不像是對情感有認知障礙的模樣,相反,他對很多事情都一點就通,共情能力很強,感知能力也強,能讀懂他人的擔心和情緒。雖然他發病的時候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怒哀樂也是真的,所以這病是控制不住自己,但其實也不妨礙他知道那樣不對,是嗎?

她不接話,死翦只能側着頭打量,随着她的動作看到腰以上,忽然想到一個事兒。

“你胸疼不疼啊?”他問着,是想到班裏坐他前桌的一個女孩兒,胸也很大,每回體育課上完都會趴桌上,她同桌總會很大聲地問她是不是因為跑步颠的胸疼,周圍幾桌都會哄然大笑,死翦沒有參與其中,因為他總會想到胸更大的另一個人。

柴種玉站住腳跟,一言難盡地回頭看他,平靜道:“剛跑的那麽歡,現在問是不是太遲了?”确實是疼,穿得又不是運動內衣,而是連鋼圈都沒有的純蕾絲,想到這裏,她滿腔都是氣。

“你要是叫我停,我肯定停啊,但你一聲不吭的,多吓人。”死翦小聲道,又說,“對不起啊,找個地方坐下吧,喝點熱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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