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吵架

吵架

49.

這種對話持續到蕭玉鈴敲響書房的門。

臨下樓就餐前,死翦先把老頭送他的禮物放到三樓房間,沒拆,據老頭說是鑰匙,不知道是車還是房,雖然當下沒什麽興趣,但不擔保以後會沒興趣,死翦做事從不給自己斷後路,東西不嫌多,反正也不是沒地方放,幹脆扔抽屜裏備着。

下樓時,那幾人已經就位。

飯廳區域豁然敞亮,一條黃花梨長桌,老頭坐在主位,往下右邊是蕭玉鈴,左邊是溫友然,過來是柴種玉。

溫友然看到他一如既往沒有好臉色,瞅都不瞅他一眼。

那天走的太早,不知道鲱魚罐頭和三文魚卵到底産生多大的威力,實乃遺憾,下次再幹這事兒得找個人錄下來。

柴種玉倒是朝他擺了一個不失禮貌的微笑。

她今天打扮得随和,一條輕複古的裸色連衣長裙,長至鎖骨腕骨都看不見,将全身上下包裹得嚴嚴實實,耳朵上配了一條長鏈耳環,除此之外沒有多餘的點綴。

死翦猜測門口那條灰白色風衣是她的,這屋子裏的女人只有柴種玉偏愛通勤風,蕭玉鈴更喜愛上世紀的複古風,波點裙。

“終于人齊了。”老頭面上不動聲色,但聽也聽得出來他挺開心的,聲音卻透露着幾分欣慰。

一旁,溫友然雙手環胸,冷着臉,誰也不看。

也沒有人在乎。

溫昌仁搭上妻子溫軟的手,輕易地就忽略掉右手邊,長子愈發鐵青的臉,微笑慈祥地看向次子。

“來,入座吧。”

“本來啊,明天才是小翦的生日,但這孩子,有一顆感恩的心,曉得生日就是母親的受難日,想和媽媽一起過。”他對蕭玉鈴解釋道,“所以我們就人齊的,簡單吃頓飯就好了。”

蕭玉鈴不得不得體溫婉地附和一句:“是這樣,兒子還是更親媽媽。”

溫昌仁繼續道:“這才是我溫昌仁的好兒子,遺傳了我跟他媽媽的優良基因,孝順!”

仿佛是在指桑罵槐,溫友然愈聽,臉色愈難看,猶如烏雲陰霾地盤踞在印堂。

同樣是母親早逝,他上半年生日包了一條郵輪,在海上慶祝三天三日,請了一堆明星網紅游玩。

把死翦看樂了,他從小生活在尊老愛幼的美好和睦家庭當中,像溫家這樣的,他從前只在姑姑外婆愛看的狗血八點檔裏看到過。

倒也不覺得糟糕,他天性樂觀,權當人生體驗來看待。

不過他樂觀,不代表他沒脾氣。

上次在無人島被強制絕食了幾天的慘境,死翦到現在還歷歷在目,那凄慘程度誰試過誰知道,溫友然不撞上槍口來還好,但今天都見着了,死翦絕不可能讓他無事發生的離開這個家門口。

于是當老頭招呼他入座,死翦只是不鹹不淡地笑了下,一肚子壞水在沸騰。

在場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坐到蕭玉鈴旁邊。

沒想到他邁開步子,竟是繞到了另一邊。

溫友然雙手環胸,死亡凝視,斜睨着死翦愈發靠近,短暫地沒說話。

柴種玉松松嘴角,無奈扯出一抹笑,一臉‘我就知道’。這要看不出他是故意尋釁滋事,那就太天真了。

礙于一家之主就坐在主位上。

“滾對面去。”溫友然一動不動,聲音卻是硬繃繃地。

“我喜歡這個位置,就愛坐這兒。”死翦看也不看他,拉開椅子坐下,學他的坐姿,雙手環胸。

這小伎倆,誰看了不說一句幼稚鬼,像極了小學遇到的麻煩精。

溫友然鼻孔出的氣都是灼的,太陽穴青筋直跳,桌底下拳頭已經攥起來。

“我今天給爸面子才回來吃頓飯,不想跟你打起來,我最後再說一遍,別挑事兒,滾到對面去,聽到沒?”

“別挑事,聽到沒?”

他嬉皮笑臉的模樣,笑吟吟的語氣,看得溫友然一肚子怒火。

如果眼神能殺人,死翦早被他的視線刺的千瘡百孔。

“操!”溫友然破口而出一句髒話,再也忍不下去了,咬牙切齒,“現在的精神病都聽不懂人話了是吧?賤不賤啊你,非上趕着讨人嫌?”

自死翦幾個月前答應住進來,他臉上法令紋逐漸加重下拉。

要不是老頭在,他非弄死死翦不可。

50.

最後是溫昌仁出來當和事佬。

“都給我閉嘴!”老頭一拍桌子,震得擺在碗上的筷子都掉了下來。

蕭玉鈴離得近,被這聲巨響吓得一哆哆嗦,心有餘悸撫摸着顯懷的孕肚。

溫昌仁:“多大人了?你倆兄弟還這麽幼稚,為一個座位拌嘴?說出來我老溫家的臉都被你倆丢光。”

這意思是要慣着另一個了。溫友然抿緊了唇,桌底下握緊拳頭,一口氣擰巴在胸膛上下不來。

飯桌上一時沒人再出聲,場面短暫地陷入了劍拔弩張的低氣壓氣氛裏。

溫昌仁扶額長嘆,滿臉無奈。

他五十一歲那年才得知前妻孕有一子,便是死翦,彼時已經十三歲,仔細一推算,懷胎期間是在他三十七八歲左右。

當時他跟于媞還是已婚狀态,只是他不明白,于媞為什麽隔三岔五就要跟他離婚。

最初溫昌仁并不願意,他與前妻曾深深相愛過,只是于媞先不愛了,可他想要跟這個人白頭偕老的心還存在。

然而于媞格外絕情,先斬後奏出國工作讀博。

一走便是分居三年,遞來一紙離婚協議書。

再仔細一算,他答應簽字離婚那年,小死翦才兩歲多,在俄羅斯過得正歡樂。

有一卷錄像帶,這個小孩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在雪地裏跟住家養的棕熊打雪球。

五十一歲這年,他是悲喜交加的,一邊面臨曾深深愛過的前妻腫瘤擴散全身的噩耗,一邊沉浸在前妻竟給他生了個孩子的喜悅當中。

關于死翦的存在,于媞從始至終都沒打算過要告訴他,他之所以得知這件事,來龍去脈其實是有點彎彎繞繞的。

于媞臨死前想開個告別會——沒給他發邀請卡——可不知哪一環出了差錯,周圍漸漸傳開了她竟然有個十來歲大的兒子。

快十年未見,畢竟是曾深深愛過的人,溫昌仁本着關心前妻的身體,對此事半信半疑地去探望。

再順便偷偷順了幾根毛發去檢驗。

結果!竟然!

往事不堪回首。

總而言之,溫昌仁對這個孩子是有愧疚的。

他一直想要彌補死翦,可這小孩總是不領情。

在死翦看來,他做的沒錯。

他在自個兒家當了十幾年的獨生子,獨立的戶口簿,吃穿用度不愁,進了這扇門,突然就成了別人家的二少。

試問誰能開心的起來?

他也從不覺得自己缺乏父愛,三歲那年走路跑步飛快,回國後便有了外公外婆的愛護寵溺。

因為個兒竄得高,會說兩門語言,有幾張和棕熊的合照,他在大院裏頭極受小朋友追捧,有小路小韓做他的小跟班。

講道理,媽媽和朋友、外公外婆、幹爸幹媽和鄰居家給他的愛很滿,他的時間被好朋友,紅白機游戲等瓜分,到此為止他都不覺得自己的人生裏缺少了誰的存在,應該要有誰的存在,除了已經出現的這些人,又有誰才是他人生裏不可或缺的。

直到上幼兒園前幾天,于媞才跟他提起‘爸爸’這個人的存在。

‘別人家都有,我也有,但你沒有,這件事要怎麽辦,你是男子漢了,你得自己想辦法’——這是于媞的原話。

那時他還不明白母親的話是什麽意思,但他記住了爸爸這個關鍵詞,最直接的感受是他可不想要有,後來的每個時期他幾乎都這麽感嘆。

樓上母子經常挨打,哭得撕心裂肺,每回外公外婆上去勸架,他偷偷溜上去在一旁看得瑟瑟發抖。

讀幼兒園,班裏小朋友每天帶着傷痕來上學,老師一問,是爸爸喝醉酒打的,老師交涉過後,人家親爸過來直接給孩子辦理轉學,并呵斥老師多管閑事,再後來?不得而知。

上了小學,懂點兒事了,有家長來開家長會,他是小班長,要幫着迎接帶路。

随地吐痰,扔煙頭,廁所裏尿液射的到處都是,永遠對不準便池……

這一天,可以說是小死翦長這麽大,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的肮髒,受過最大的重創,心理陰影無限大。

真尴尬啊,好丢臉,這種老爸他可不想要有。

猶記得,那一周他還特別憐愛那些,被處罰打掃廁所的倒黴調皮蛋,給他們買了泡面吃。

再後來便是,誰敢罵他沒老子,他就打的他老子沒兒子。

溫昌仁并不是他對‘父親’這個詞幻滅的最終要素。

徹底讓他覺得沒父親是一件好事兒,是後來有一天認識了陳芒星。

那年初一,聽說初二有個男生得了抑郁症,自殘,成了全校的話題中心,貼吧還起了高樓匿名讨論這件事。

因為母親就是精神病,在俄羅斯的時候于媞去醫院、見咨詢師,從來都是帶着他去的,他對有病這個字眼比同齡人都要敏感,同時也比同齡人懂得要多。

他知道母親難過的時候最需要什麽,他就搬出了這一套對待陳芒星,對他好,每天找他吃飯,冬天了多帶一件外套給他,外婆做的糕點給他帶一份……

很快,他就跟陳芒星成了好哥們兒。

死翦在學校裏人緣不錯,見他們是朋友,便逐漸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自發的删掉了貼吧的高樓,亦沒多少人再當衆議論陳芒星。

陳芒星當時病得不輕,自殘,營養不良,不愛說話,經常嗜睡,學習多數時候也學不進去,但當時年少,沒見過多少世面,快樂來得也容易,經常被死翦逗笑,還認識了很多死翦從小玩到大的朋友。

當死翦看到他背部腿上手上那些淤青鞭痕,他以為只是跟從前一樣的故事,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但陳芒星是他朋友,他願意把這本經給撕了。

但結果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陳芒星家這本有點不同,因為他身上的傷不全來自于家庭,還有隔壁鄰居家兒子的性侵,再逼問,才得知他父親一直知情,但收錢了事。

51.

好半天,這陣氣壓才慢慢消退。

“友然,你先跟你弟弟道歉。”溫昌仁沉聲道。

溫友然彈地一下站起身,沉重的木椅晃了一下。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溫昌仁。

“憑什麽!是他先……”

“憑你做錯事在先!又耽誤人時間!”溫昌仁一記刀眼飛過去,“上半年你弟高考,你幹了什麽你心裏清楚,不需要我再提一遍。”

“他不也捅了我兩刀!”溫友然簡直氣得手抖,“他高考還能有我命重要?”

死翦聽了不滿,指骨輕叩桌子——

“捅你兩刀都算輕了,幹嘛捅你你心裏有數,還要再提一遍嗎?”

溫友然冷眼剜過去:“輪到你說話了嗎?”

“你閉嘴。”溫昌仁一個頭兩個大,擡手先指着他,再劃拉過去轉向溫友然,“友然,你錯在先,又害得你弟複讀一年,我沒讓你也餓上六天,一年內見他一次跟他道歉一次,都是我對你的仁慈。”

……老頭這想法居然沒落實。死翦眉頭一皺。他媽的,就很煩。委屈湧上心頭,他嘴角扯了扯,冷嗤一聲,長腿一蹬,推開椅子,嘎吱一聲,“行呗,你們是相親相愛一家人,我回來幹嘛?我是外人,闖進這頭家,活該我在島上餓上幾天,我怎麽不餓死?”長腿往外一邁就要離桌。

“站住!”溫昌仁捂着胸口,氣不打一出來,“要氣死我是不?啊?養出你倆這樣的不孝子?想想清楚!我今年五十五了!一不小心就能中風!”

蕭玉鈴連忙幫他拍背,擔憂道:“老公,消消氣,要注意身體,不要跟小輩們一般見識。”

“我就是太過縱容他們才落得這個下場——!”溫昌仁臉要氣成豬肝色,手抖地指着溫友然,“你,我讓你送你弟去高考,你把他往荒島送,直接錯過了高考。還有你!”手指換了個方向,指着飯桌另一端的死翦,“我讓你回來住,好讓你哥彌補你,你捅了你哥兩刀!”

死翦無辜:“他自己往我刀尖上撞。”

“他還能往你刀尖上撞兩次!?”溫昌仁氣得臉上的肉都在抖,快要懷疑人生,“我是在養蠱嗎?啊?苗族的草鬼都毒不過你倆惡毒的心思!再這樣下去,我遲早被你們氣死,趕明兒就立遺囑去,別指望我給你倆留下一個子兒!”

誰稀罕。死翦挂着一張死人臉就要走。

“媽的。”溫友然低聲罵了一句,想到老頭的遺産,“對不起,行了吧!你老說這些有什麽意思?都知道我跟他不對付,你還偏偏找氣受,”說完,椅腳‘吱嘎——’一聲摩擦地面,起了身。

“去哪裏?坐下!”溫昌仁眼疾手快把他摁回椅子上,“死翦,你也回來。”

52.

最終還是坐下吃一頓沉默寡言的飯。

主要是可憐老頭一個人渣竟然生出倆個神經病。

次要的,還是柴種玉還在桌上。

他坐回去,趁傭人布餐,蕭玉鈴介紹着桌上菜品。

桌底下,他碰了碰柴種玉的裙子。

沒得到理會。

他又扯了扯。

終于,柴種玉放在臺面上的手,故作整理裙擺的低到桌底下,實則想要揮開他。

死翦沒讓她得逞,眼疾手快便纏上去。

兩手十指相扣,柴種玉的手比他要小一些,卻也更纖細嫩滑。

柴種玉面不改色,掙紮了一下。

沒掙開。

怕引起別人的注意,就放任他去了。

也并沒握多久,很快就放開了。

死翦低頭喝湯。

其實他已經沒什麽食欲。

但不重要。

把飯扔進去,剩下的就交給胃。

當天晚上他就要走,溫昌仁沒攔着,只讓他多帶兩件衣服,明天下雨,可以的話替他帶一束花。

死翦敷衍連聲地應了,心想于媞生前就不喜歡花,帶去幹嘛?讨嫌嗎?于媞可兇了,上次去看她,就随便多嘴一句抱怨于媞遺傳給他這個病,回去後連着做噩夢做了三天。

有些事情就是這麽邪門。

不過他不打算今天出發。

臨出發前,他還有一件事兒要幹。

死翦在山腳下蹲坐在馬路牙子邊等出租車的時候,估摸着此刻柴種玉應該回到家了,随手撥通了對方的電話。

須臾,電話便接通了。那邊傳來一句四平八穩的晚上好。

相比較于死翦這邊的喧嚣,柴種玉那邊過于安靜。

“姐姐。”死翦禮貌地喊了一聲,又問,“你男朋友在家麽?”

柴種玉似乎笑了下,聲音漸漸有了一點溫度。

“剛回來,怎麽了?”

“沒有,”死翦幹咳一聲,正經道:“我想你了。”

不知哪個字戳中柴種玉的笑點,那邊哈哈大笑,卻是沒接話。

她這副打哈哈的敷衍,死翦見多了,可此刻滿腦子都是另一回事,于是沒把她的敷衍放心上。

“給你送溫暖要不要?”死翦停在馬路牙子邊,看着道上車如流水一輛一輛奔他而來,又離他而去。

“好啊。”柴種玉懶懶地回答,“你過來吧。”

她報了個死翦很熟悉的地址。

幾年前溫友然和柴種玉就開始同居,到如今竟沒搬過一次家。

死翦上車後報了手機尾號,跟司機确認地址,系上安全帶。柴種玉沒挂電話,他也沒選擇結束通話,只是誰都不出聲。

他聽到話筒中略顯遙遠的聲音傳來。

“老婆,還沒完事兒嗎?”

死翦突然一顆心提到嗓子眼,柴種玉竟然将他的通話調成了免提!

“就快。”柴種玉将一把空衣架放桌面上,“你先睡,我待會就來。”

“別熬夜,你最近氣色越來越不好了。”溫友然道。

估摸是氣的。死翦安靜地心想。

溫友然又說:“我明早讓家政做點補氣血的,你吃完再走,知道沒?”

柴種玉‘嗯’了一聲,頭也不擡,“過一陣子就好。”

死翦手擱在車窗邊,撐着腦袋,看着車外勻速倒退的景色發呆,心想柴種玉膽子可真大,倘若他這會兒發出一點聲音,那她豈不是會被當場抓包?

那邊傳來門磕上門框的聲音。

同一時間,逼仄的空間內傳來一句‘前方五百米右轉’——

柴種玉也聽到了,似乎笑了一聲,說:“到底想幹嘛,小寶貝?說吧。”

居然叫他小寶貝!

“你心情不錯?”死翦咽了咽口沫問。

“差不多。”柴種玉沒否認,“輪到你了。”

“找你吃宵夜。”死翦随便編了個借口。

柴種玉想了想:“晚上是沒吃多少。”

“還有呢?”她又問。

“揍你男朋友一頓。”死翦禮貌性回答。

柴種玉哦了一聲,聽上去很平靜。

“就沒有了。”死翦也很平靜地回。

前頭出租車司機看他的眼神都不對勁了。

“現在到哪兒了?”柴種玉拿着衣架套進一條裙子。明早還要趕飛機,瘋了才答應死翦這件事。

死翦報了一個地名,離她這兒不遠。

柴種玉想了想:“準備好了跟我說。”

她沒說準備好什麽,但死翦這一刻卻明白了她的意思。

“好的。”他低低地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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