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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鄭熠然在餐桌上架了個烤盤,吃烤魚。

烤魚煎得兩面焦黃,底下鋪着土豆、豆芽、藕片、蛤蜊,上面蓋着花椒、幹辣椒、芝麻、香菜等調料,油一潑,香味登時被激出來。

他另還做了鍋包肉、毛血旺,涼菜是拌黃瓜。

西城人嗜辣,也能吃辣,鐘語在外地上了幾年學,不太能吃得慣了。再看陳應旸,他臉上冒出了汗,從脖子往上,皆呈淺紅色。

活脫脫一只快煮熟的蝦子。

鄭熠然看了也覺得好笑,“要不要這麽誇張,有這麽辣嗎?”

海城飲食清淡,流傳各種去火的飲食法子,那裏的重辣,就是往菜裏丢幾顆辣椒。最開始鐘語嘴裏能淡出鳥,後來習慣了,覺得也挺好,都不長痘了。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不知道西城這樣的飲食習慣,怎麽養出陳應旸這樣的“公子哥”的。

陳應旸給自己倒了杯水,淺喝一口,“還好。”

鐘語去夾菜,胳膊正好碰到他。兩人吃得熱起來,脫了外套,剩底下的短袖。

這樣無意的肌膚相接,本來再正常不過。

但兩人莫名地,在感受到不屬于自己的體表的熱度後,同時一頓,又各自往內收了收。

鄭熠然眼尖地注意到了,心思一轉,又問鐘語:“你不是獨生女嗎?你在外面,你媽媽舍得啊?”

鐘語說:“她由來是不大管我的,說讓我在外闖蕩幾年也好鍛煉鍛煉我,大不了,實在混不下去了,再回西城。”

鄭熠然笑說:“以前你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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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語聽了也笑,反問:“哪樣?”

“身上有股‘不畏風雨,奔赴山海’的勇氣。”

鐘語說:“得了吧,這麽文绉绉的。他們那些有事業有成就的人,為什麽總感慨年輕好,不就是因為年輕試錯機會多,可能性無窮嘛。我是覺得,我才二十來歲,還經得起造,未來就不一定咯。”

“我就不一樣咯,”鄭熠然搖搖頭,“繼承家業,安穩度日,已經很強了。”

鐘語笑着啐他一口,低頭挑了魚刺出去,問:“你家裏該催你找女朋友了吧?”

此話一出,鄭熠然立馬拉下臉。

“別提了,前兩天還催我去相親,我暫時擋回去了,不知道啥時候再來。”

陳應旸有些異常的,不大作聲。

鄭熠然夾菜到他碗裏,“一個大男人,吃飯咋這麽秀氣,別是嫌我手藝不好。”

“沒,挺好吃的。”

“那多吃點,這麽一桌子呢,不然多浪費。”

鐘語瞄瞄他,心道,這又是怎麽了,剛還好好的呢。

誰說的女人心海底針,陳應旸的心思才真是深不可測。

飯後,鄭熠然洗了碟葡萄,拉陳應旸坐下打游戲。

電視傳來“轟轟”的游戲音效,鐘語觀了會兒戰,看不下去了,把陳應旸擠開,霸占他的位置。

“我來我來,你也太菜了。”

他手機正好進來一個電話,去陽臺那邊接了。

陳應旸看着很瘦,他一手插着口袋,背對着客廳,風從窗戶吹進來,把他的頭發、衣袖角吹得輕動,更顯得身形單薄。

鄭熠然壓低聲音:“老陳是不是跟你鬧別扭?感覺他這兩天情緒不太對。”

“鬧完了啊。”鐘語不以為然地拈了顆葡萄丢嘴裏,三兩下嚼完,吐出皮,“不曉得他。”

鄭熠然張了張口,先是覺得,這是他倆的事,不該他多一句嘴;後又想,作為兄弟,不能幹看着陳應旸消耗自己的情緒。

“鐘語,你有沒有想過,老陳其實……”

“老鄭,我今天得早點回去。”

鄭熠然被打斷,愣了下,說:“怎麽不多玩會兒,家裏有事?”

“嗯。我媽叫我回去,晚上請客人吃飯。”

鐘語放下手柄,起身,“那我跟你一起吧。”

鄭熠然把他們送到樓下。

桂花近期開得正盛,他家小區栽的是丹桂,花色偏紅,樹頭結滿了,無須風起,已是香逸四方,濃郁得幾乎有些稠,密密匝匝的。

鐘語深深嗅了口,想她以前寫作文,常寫的就是桂花,但翻來覆去的,都是那幾句車轱辘話。

不像陳應旸。

他的語文試卷常被老師打印出來,貼在教室後面,當範本,供他們借鑒、學習。

字寫得好,卷面堪稱是漂亮,作文分一貫近滿分。

鐘語記不清他寫的文章,只記得一句話。

——那時我看見她的眼,濕漉漉的,像一朵受傷的雲,快要下雨了。

他沒有明确提到“她”姓甚名誰,隐去一切個人信息、背景,她卻能夠萬分之一萬地篤定:是她。

那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

上午出的大太陽,這會兒被雲遮住了,陳應旸胳膊上搭着外衣,沒穿,猝不及防的,有個小孩騎着小車滑過來,空的那只手便扶住他。

孩子的家長追上來,怪他:“叫你小心點,別撞到人了,快跟哥哥道歉。”

小孩奶聲奶氣地說:“哥哥對不起。”

“沒關系。”

人走了後,他們重新提起步子。

鐘語說:“想起我上高中被人叫阿姨,氣得半死。”

陳應旸說:“你長得高。”

“那剛剛怎麽沒叫你叔叔?”

他撥開頭頂邊上的桂花枝,手指也染了香,笑,“誰叫我看着年輕。”

鐘語不屑地“嘁”了一聲。

走到馬路邊上,陳應旸正要開口,八成是告別,鐘語強行打斷:“你趕時間嗎?不趕的話,我們再聊聊呗。在鄭熠然家,有些話不方便說。”

附近多是居民區,便利店、餐廳倒是有,但不方便蹭座位。

兩人就沿着馬路邊,慢慢地走。

鐘語随口問道:“什麽客人啊,這麽鄭重,一定要你也回去?”

“我爸爸的恩師一家。”

她“哦”了聲,不甚在意,她想問的本就不在此。

“陳應旸,你為什麽不想回西城?你一個寫書的,到哪兒都能寫,幹嗎非得留在海城?”

“你之前問過我。”

“你說因為我。”

陳應旸颔首,“是。”

鐘語有些無措地用指甲刮了下臉,這是她習慣性的小動作,“雖然我說過,我們兩個一塊兒的話,互相有個照應,但你沒必要……”

陳應旸說:“我挺喜歡海城的,而且,我爸媽不是很支持我,回西城相看兩相厭,更沒必要。”

好吧,好吧,是她自作多情了。

鐘語大四拿了海城的offer,就留下了。陳應旸在桐城讀的大學,離了大幾百公裏,當時他決定過來,她高興地掏了半個月實習工資請他吃飯。

今天聽鄭熠然那般說,她細想便覺得蹊跷。

可依陳應旸不服管的性子,他的說辭,的确也有可信度。

鐘語和人打交道,是一貫不愛揣摩人的深意的,那樣她心累。

有回兩人險些鬧翻後,她說過,有什麽就直接跟她說,她不會猜,猜不懂,也不想猜。另外還沖他說過,要是有朝一日,發現他陳應旸算計她,這朋友就沒得做了。

鐘語權當他說的是真話。

“那什麽……之前我誤會你,還沒有認真跟你道過歉。”她慢吞吞地說,腳底踩過地面的枯枝,“對不起啊。”

陳應旸被她突如其來的正經搞得措手不及,說對不起容易,對她來說,這麽鄭重卻難得。

尤其是如此一件“小事”。

他默了會兒,“我沒有氣你,我只是……”

只是什麽呢?

鐘語等着他的下文。

陳應旸搖搖頭,不說了,笑了下,神色輕松起來,調侃地說:“沒見過你這麽蠢的人,犯厭蠢症了。”

鐘語才正兒八經地,真誠地道完歉,一下子氣得破功了,罵道:“陳應旸,麻溜滾吧你。”

“還有什麽說的嗎?沒了的話,小的就麻溜地滾了。”

鐘語擺擺手,“拜拜。”

他們倆家不順路,從前面的十字路口,回家的方向就徹底反了。

陳應旸叫了車,走了。

他走了一會兒,鐘語收到他的信息。

陳老狗:剛剛路過一家奶茶店,你往前再走三四分鐘就是,你之前說它家出新品想喝,幫你點了。

下面是個取號截圖。

五分糖,去冰,加啵啵。她一貫的口味。

這個備注是她前幾天一氣之下改的。

看在他請她喝奶茶的份上,她想了想,改成陳小狗。

二十多歲的年輕小夥,不罵他老了。

Endlich:本人想法是,不如給我打錢。

陳小狗:[打車費]

鐘語心想,慢一秒收,都是對紅包的極大不尊重。

嗬,居然有兩百,這麽大方。

鐘語給他發了個“謝謝老板”的土味表情包。

她取了奶茶,叫車回家。

段敏莉先前給她留了言,說跟同事聚餐了,不回家吃飯。

鐘語懶得搞飯,用陳應旸的錢點了燒烤外賣當晚餐,西城物價不高,這還剩下一百多,她想着,要不改天請他吃個火鍋。

想法還沒落定,刷朋友圈,看到一條曬豐盛晚餐的,她随手點贊,正要劃過去,看到半邊男人的身影,手又頓住了。

點開,放大。

不會認錯,陳應旸今天就是穿的這身衣服。

她往上看名字。

蘇雨欣。

她把小紅心取消了,又把請陳應旸吃火鍋的念頭打消了。

人家在這吃海鮮大餐呢,哪稀罕得上她的火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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