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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鐘語自然是知道陳應旸的家庭情況的。

在他們進入到“無話不談的好友”階段時,他們已向對方交了底。

實際上,也沒什麽好隐瞞的,古今那麽多戲曲、小說演繹的悲劇故事裏,他們這些不值一提。世上任何事,一經比較,都是不過爾爾。

蘇雨欣認為鐘語能安慰到他,其實是不了解她。

鐘語覺得,與其長篇累牍地編出一大堆寬慰人的話,不如帶他發洩一番。

她拉着陳應旸的手腕,把他帶到室內的碰碰車場。

他沒應,低頭看了眼相觸的皮膚。她很快松開了,若無其事地,慷慨道:“我請你。”

這裏幾乎是小孩的天堂,他們兩個“大人”實在格格不入。

但鐘語擅長忽略這些所謂的尴尬。

富有節奏的音樂中,鐘語喊道:“陳應旸,你行不行啊?這麽綿軟無力。”

陳應旸說:“你欠的吧。”

他往後撤,猛地往她的車撞過去。她身子受慣性向前一傾,很快恢複過來,轉動方向盤,驅使車和他碰撞。

場子不大,可周旋的空間有限,他們倆你追我趕,互相撞擊對方的車。

鐘語笑着罵他:“陳老狗,你別是伺機報複吧。”

陳應旸說:“你不是還嫌我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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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當心點,小心被我撞得鼻青臉腫回去。”

鐘語這人性子烈,越是吃虧,越是鬥志高漲,哪怕是玩鬧,她也不甘輕易服輸,繞到他後頭,追着他撞。

陳應旸疲于應付她,無暇想任何事情,出了一身汗,身體也仿佛輕了——這是她的戰術。

時間到了,兩個人氣喘籲籲地下來。

鐘語一巴掌拍在陳應旸的背上,“爽不爽?”

她手勁不小,且時常收不住力,挨她巴掌挨習慣了,他倒不覺得疼了。他臉上出了汗,沾得額前碎發黏在一起,脖子泛紅,“我謝謝你啊。”

鐘語頭發亂了,她擡起胳膊,帶得衣服往上縮,露出一小截腰肢。他目光不經意觸到,不帶停地掠過,只是不動聲色地邁了步,擋在她和後頭的人群之間。

她取下皮筋,随意抓了幾把,重新紮起。

“蘇雨欣聰明漂亮,跟你門當戶對,你爸媽喜歡她也正常,你呢,你自己怎麽想的?”

陳應旸睨她,“難道你打算撮合我和她嗎?”

鐘語輕快地說:“你要是對她有好感的話,不是不行啊,我替你當僚機。”

他語氣冷淡:“神經病。”

“罵我幹嗎?”她不滿,“有友如此,你上哪兒求去?不要不惜福。”

“懶得理你。”陳應旸往前走。

他沒有丢下她的意思,刻意走得慢,鐘語三兩步追上他,“開玩笑的,就是問你想法咯。”

“沒想法。”

她說:“你既然不是gay,也不是沒人追你,家裏還給你安排優質相親對象,你為什麽沒有想法?你不會是……”

“是什麽?”

喜歡我吧。

這四個字像塊棉花,堵在喉間,又幹又澀,她默默地咽回去了。

這麽狗血的故事,千萬別發生在她和陳應旸之間。

最好,一點可能性也不要有。

而且,可以料想到的是,她如果說出來,他肯定要嘲笑她,說她得臆想症之類的。

“你不會是……”她一臉的難以言說,“有什麽心理,或者,生理方面的隐疾吧。”

“……”

拐彎抹角地說他有病呗。

陳應旸氣笑了,幹脆承認:“是啊,還挺嚴重的,看了很多醫生都治不好。你別到處宣揚,我要臉。”

“你說氣話。”鐘語用胳膊拐拐他,“哎,不過要是你談戀愛,我們倆關系肯定會疏遠。”

陳應旸沒接話。

這會兒走到外面,風吹過出了汗的皮膚,熱量流失,格外涼,她打了個噴嚏。

他把她外套的拉鏈拉到鎖骨處,又把她挽起的袖子放下,“走吧,回去了,別凍感冒了。”

一直到她進家門,也沒得到他的回應。

鐘語不是心思細膩敏感的人,但自前些天,她見他單身太多年,怕他寂寞,給他發了個……網址之後,她隐約感覺到,他們的友誼,正陷入一場危機。

事實上,他們這些年,大小矛盾不斷,冷戰,吵架,很多是由于他們倆性格的差異,吵完和好,總是有一個要服軟的。

但她不知道,這回該怎麽化解。

陳應旸沒再生氣了,只是很不對勁,像憋着什麽。

就像氣泡在塑料瓶中不斷膨脹,找不到擰開瓶蓋的方法,它們遲早要将瓶子脹破。

相識數年,她不舍得這段友情崩潰,卻束手無策。

她想過,假設他談對象了,為了避嫌,她不好與他親密過甚,時間長了,他們可能會越走越遠。

類似于她和何方洲戀愛那段時間。

鐘語不是那種,有了男朋友就忽略朋友的人,尤其是尚未完全進入戀愛關系,對另一方産生依賴之時。

是陳應旸主動疏遠了她。

她約他吃飯,他說他點了外賣;她給他分享日常,他過好久才回個“嗯”;問他怎麽一天沒給她發信息,他說他忙。

她生過悶氣後,也能理解,畢竟她有一部分時間、精力分去給何方洲了,同樣顧不上他。

她當時沒有完全意識到問題,發現何方洲占有欲很強是後來的事了。

有次看到她手機裏和陳應旸的合照,酸氣沖天地問,她和一個異性關系怎麽這麽好,還要求她,不要私下和他單獨見面。

他說的話,她迄今記憶猶新。

“你以後有我了,你想做什麽,我陪你啊。”

後來她看到他跟別的女生笑笑鬧鬧,有超乎異性朋友的肢體接觸,跳過吃醋、追問環節,直接提了分手。

冷靜甚至是冷酷得,她自己都感到詫異。

段敏莉和鐘宏偉在她還小的時候就離婚了,父愛缺位,母愛乏然,對于親密關系,她既向往,又抗拒,更多的是不适應。她需要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不需要對方說自以為感天動地,犧牲自我的話,那只會令她渾身別扭。

和何方洲認識時間不算長,他早早地代入“鐘語未來丈夫”的角色之中,這是他們分手的直接原因。

她并不難受,也不覺得有“初戀早夭”的遺憾,甚至有種解脫感。

初次談戀愛,她的體驗感就是:不過如此嘛。有時候還覺得是負擔,單身多自在啊。

現在,她設想一番:假如她跟陳應旸提絕交,估計會痛苦得多。

這人害她害得糾結得過了零點都沒睡着,她伸手摸到手機,揿亮,找到置頂,拍了拍他的頭像。

陳小狗:[又怎麽了我的大小姐(拘謹)。jpg]

她側躺在床上,打字不便,彈了條語音罵他:“你知不知道emo情緒是會傳染的?都怪你,我現在失眠了。”

陳小狗:是嗎?那我就開心了。

Endlich:死衰仔。

Endlich:你幹嗎還沒睡?

陳小狗:我還沒說怪你,你先惡人先告狀了,撞得我現在還有點頭暈,膝蓋也痛。

Endlich:是嗎?那我就開心了。

陳小狗:你emo什麽?

Endlich:陳應旸,你記不記得,我說過,你是我很在乎的朋友。

“對方正在輸入中”閃了好一會兒,結果他回的只有三個字:我記得。

Endlich:這麽多年,忍受我的壞脾氣你也不容易,萬一有一天,你忍不了了,不想跟我玩了,就直說,你不用怕我難過。人生嘛,好聚好散。除此之外,我不接受其他原因。

陳小狗:嗯。

Endlich:還有,你要是交女朋友了,我會跟你保持适當距離,不讓她誤會,但我們依然是朋友,反過來也是,不要像之前搞得老死不相往來一樣。可以嗎?

Endlich:不對,我不是詢問你的同意,是通知。知道嗎?

陳小狗:知道了。

陳應旸那麽晚才回來,陳潤韬和于文娉不免要過問一句。

他沒解釋去向,說:“寬限我到三十歲,要是我沒找到心儀的女生,事業沒太大的起色,我就回西城,全權聽從你們的安排,行嗎?”

夫妻倆面面相觑,無聲地權衡着。

最後是陳潤韬答應下來:“這個時代男人三十歲也不算什麽,三十歲之前,不說結婚,你至少有個穩定的戀愛對象。”

他有些思想到底根深蒂固,沒法與時俱進,他不可能放縱獨子一輩子單身。

算是雙方各退一步。

他洗澡的時候,看到膝蓋變青了,碰一下就痛。熱水一澆,後背瘙癢不已,他對鏡照了下,一片紅疹。

估計是今天吃的東西太雜,導致了過敏。

收到鐘語的消息時,他其實是癢得睡不着。越撓越癢,只好生忍着。

那句“你是我很在乎的朋友”,他看了很久。

九個字,主謂賓,任他怎麽拆解,分析,拿出賞析文學作品,寫論文的鑽研精神,也是徒然。他品不出其他意味來。

因為鐘語一貫是直來直去的,說話不會拐彎抹角。

那番話表面、深層意思都是:他是她的朋友,不管對方是否有了戀情,他們還是朋友。

只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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