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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國慶假還剩兩天,鐘語抽空去看了下她親爹。
鐘宏偉再婚有了個兒子,叫鐘傑,比她小幾歲,現在還在西城一中上學。
鐘傑長相僅三分像鐘宏偉,除了個頭,跟鐘語就毫無相似之處了。
鐘語問:“小傑,你學文還是學理來着?”
鐘傑奇怪地看她一眼,說:“現在采取新高考模式,不分科了,變成‘3+2+1’模式了。”
好吧,搭話失敗。
她摸摸鼻頭,為自己找補:“畢業太久了,我都不知道。”
鐘宏偉的妻子端來水果,客氣地招待她吃,問道:“小語,你交男朋友了嗎?”
“沒呢。”鐘語怕對方動給她介紹對象的心思,添了句,“我現在工作忙,暫時還沒有心思想這個。”
“你一向很有主意的,小傑這方面得多向你學學。”
她笑笑,不再多說,仿佛只是走個流程,體現對她的熱絡,并非真正關心。
鐘宏偉剝着柚子:“你媽還好吧?”
“挺好的,時不時出去旅個游什麽的,比我的日子過得舒服多了。”
鐘語沒說的是,是跟男朋友。
她不說,倒有人主動問起:“你媽媽沒有想過要找個伴嗎?你在外面,她一個人,不會寂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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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語看過去。
鐘宏偉長得高,年輕時有點姿色,段敏莉漂亮,找的現任也是——卻為家庭瑣事所擾,看起來老得更快。
“找了呀,”鐘語不甚在意地一笑,“又分了,她覺得男人不太靠譜吧。”
鐘宏偉臉色微微一變。
快到中午,鐘語起身告辭。
鐘宏偉妻子留她吃飯,她推诿說和朋友有約,就不叨擾了,以後有機會再來看望阿姨和小傑。
兩邊都是會裝的,彼此也心知肚明,但說實話,本來就不親,表面功夫做多了,反而過猶不及。
對方順水推舟,拿了袋蜂蜜禮盒,送她出門。
他們三口之家,鐘語就是個客人,若不是她帶了禮,鐘傑和他媽媽估計都不樂意招待她。
所以,她沒必要多待,不然看到他們和睦友愛的氛圍,平白給自己添堵。
說有約不完全是借口,她确實和張曉婷約了一起看電影,不過是下午三點。
她回家睡了個午覺,才收拾出門。
國慶檔上映的電影數量雖多,質量卻堪憂。她們也不過是打發時間。要不是譚依寧度蜜月去了,姐妹局裏本該有她的。
下午吃飯,不知道怎麽的,張曉婷提起何方洲。
“你怎麽分得那麽快?不然說不定你們比譚、鄧兩個還先結婚。”
去年年底在一起,剛過了個年,兩人就分了。悄無聲息的。
鐘語說:“不喜歡呗,不想勉強自己。”
“那你幹嗎答應他的追求?我當時還勸你多考察考察他。”
“當時想談戀愛吧,新鮮感沒了,過了兩天就後悔了。”鐘語點了份椰凍,用小勺挖着吃,“好比是,正好想吃甜品,正好這家店有,趁着熱乎勁就吃了。不吃不會缺塊肉,吃了也只是滿足當下的欲望。如果待會兒點的菜太多,我可能會後悔我幹嗎多吃這一份。但吃都吃了,就這樣呗。”
過年時,何方洲來西城找過鐘語,她就帶他給張曉婷見了,那會兒,真以為他們倆要結婚,男方話裏話外,也有這個打算。
具體分手原因,大概不足以一言以蔽之。她如此輕描淡寫,說明不計較。
張曉婷從來羨慕她這點,随心而為,對得失看得很開。
“那你還想找嗎?”
“有合适的就試試吧。”鐘語吃完了,剛好上正餐。
張曉婷說:“話說起來,我們高中還預測過,你跟陳應旸會不會在一起。”
鐘語怔了怔,随即恢複如常,甚至語中帶笑地問:“是嗎?你猜的是會,還是不會?”
張曉婷沖她眨眨眼,“我說,你們倆不是經常在一起嗎?”
鐘語笑出聲來,“我媽還覺得我吊着他。吊什麽呀,他但凡對我有點想法,我能沒感覺嗎?”
“當局者迷咯。”張曉婷聳聳肩,“不過也是,你們如果有可能,就不會拖到現在還沒苗頭了。”
鐘語忙擺手,“可千萬別有,光想象一下我和他親嘴,我就起雞皮疙瘩了。”
看她如臨大敵的神情,張曉婷樂不可支,笑了好一會兒,轉而壓低音量:“跟何方洲接吻是什麽感覺?”
鐘語坦陳道:“沒啥感覺啊,第一次他親我的時候,我想的是,大學宿舍樓底下那些情侶,到底有什麽好難舍難分的。”
她們倆不愛喝酒,張曉婷啧啧感嘆着,端起茶水敬她,“可以修道成仙了你。”
晚上吃得多,且不趕時間,鐘語幹脆走路回家。
約莫是最近太閑了,總是頻繁想起過去的事。
第一次在陳應旸面前哭,說來,跟鐘宏偉也有關系。
初三第一次召開家長會前,老師說,事關中考,務必每位家長到場。
私下裏,她很嚴肅地跟鐘語講,要跟她家長聊聊她的學習情況。
段敏莉出差回不來——她當時在做化妝品銷售,忙得很。鐘語轉而去找鐘宏偉,他說撫養權在你媽那兒,我沒這個義務給你開家長會。
好多事情堆在一起,鐘語握着老師的手機,像整個人成了一塊四四方方的海綿,浸入檸檬汁裏,酸味直往眼睛沖。
她說:“老師,我爸沒空,我找其他親戚來可以嗎?”
聽筒的聲音不小,老師聽得到,她明擺着是撒謊了。
“不行。他們不是你的監護人,不清楚你平時的狀況。”老師看着她的表情,到底不忍,“等你媽媽回來,讓她來趟學校找我吧。”
“謝謝老師。”
吸的檸檬汁太多,她變得沉甸甸,緩慢地,遲滞地往辦公室外走。
眼睛好酸。
她不敢揉,怕把眼淚揉下來,叫同學看見。
走到教室外,看到家長們陸續來了,和自家孩子,或者相熟的其他家長說話。
她第一次切身領會到,朱自清在《荷塘月色》裏寫“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麽也沒有的”時,是怎樣的感受。
鐘語背着書包坐到操場邊,才坐了一會兒,她被初秋的蚊子叮出幾個包,撓癢撓得皮膚紅了一片。
檸檬汁溢出來了,可她嘗到的味道,卻鹹得發澀。
她把臉埋到兩腿中間,放任自己哭起來。
校褲暈濕一片,溫熱的,空氣不流暢,窒息的,她寧願把自己困死在這樣的環境裏,就不用面對老師和家長了。
第一次月考她考得不好,老師說她是不是暑假懈怠了。
她好委屈,考試的時候她來大姨媽了,肚子痛到她沒法集中注意力。
老師又說她上課不聽講雲雲。
總之,落到的點都是:她再不認真學習,就考不上重點高中了。
“哎……同學,你需要紙嗎?”
聽到這話,她沒動。
頂着一張哭得亂七八糟的臉,會吓到這位好心人吧。
一只手輕輕地碰了碰她的肩。
“我把紙放到這裏了,你如果需要的話,就自己拿吧。”
她突然覺得聲音耳熟,遲疑了下,慢慢地擡起頭。
“陳應旸!”
她竭力叫住那道背影,可惜因為哭泣,不僅沒氣勢,還破音了。
他見是她,愣住了。
兩個人并肩坐在主席臺旁邊的臺階上。
鐘語抽了幾張紙,胡亂地擦臉,又用力地擤鼻涕。
陳應旸一臉複雜地說:“你一個女孩子,怎麽這麽……”
“要你管啊?”她哭得鼻子、眼睛都紅了,兇得沒殺傷力,“女孩子怎麽了,女孩子就要溫柔安靜聽話嗎,誰規定的?”
他撇開眼,不作聲了。
過了好一會兒,身邊的哽咽聲漸漸消了。
陳應旸問:“被老師罵了嗎?”
“差不多。”
“謝老師不是常常罵你嗎?”
鐘語低落地說:“不一樣。”
陳應旸沉默了會兒,“我被我爸罵了。”
“啊?”她扭頭,“為什麽啊?”
“嫌我成績差,他在老師面前丢盡了老臉。”
“你?成績差?”
“他覺得我沒考到年級前二十,班級前三就是差。暑假他找人給我補課,還是這個樣子,他罵我是扶不上牆的爛泥。”
鐘語“噗嗤”笑了。
陳應旸笑了笑,“聽到我比你慘,開心了是吧?”
“才沒有,是不一樣的慘。”她補了句,“但是如果有人跟我一起慘的話,我好受點。”
她又問:“你難道也是偷偷來操場哭的嗎?”
他說:“你就當是吧。”
“那你哭吧,我不笑你。哭大聲點,我就不難受了。”
“……”他默了會兒,說,“你有病啊。”
鐘語笑起來,眼裏沒有淚了,瞳仁像沖洗過的雨花石般幹淨透亮。
她說:“我不跟你計較,是因為你給我遞紙,還安慰我。陳應旸,謝謝你。”
設若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能劃分段落,那她和陳應旸的友誼,大致可以分為四大段。
第一段,是初中,雖經常碰見,但并不相熟。
第二段,是高中,兩人走得越來越近,成為朋友。
第三段,到大學,他們無話不談,彼此了解,可以說友達以上,戀人未滿。
——是了,鐘語也曾有瞬間的念頭,他們會不會跨越朋友的關系,成為情人,最後還是想,不要了。
第四段,自她談過戀愛後,他們中間好像裂開了一道難以察覺的縫隙,随着時間推移,越裂越大。她不敢保證,會不會有一天,大到女娲上場,也修補不了的地步。
她有些慌,即使已經得到他的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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