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密語

密語

濃烈的夕陽如打碎了的雞尾酒,澆進了窗外的游泳池裏,泛着粼粼微光,順着風與窗紗潑灑着,染上了室內兩人的側顏。

“如果你今天請我來,是想聽我回答你上周日的問題,那麽這個目的你已經達到了,陳翊。”

白音擡起眼,與他毫無保留地相對,但對方也沒有擺出訝然的樣子,反而也淡定自若地回望着她。

“但顯然,這不是你唯一的目的。”

白音表面上若無其事,內裏已經在準備掏空他的心思了。

“從剛一進門我就猜到,你這幾天應該都住在這酒店裏吧?”

陳翊不自覺地笑了,“怎麽說?”

“首先是你房間裏的味道,不是麗行酒店專用的調香,也不是所謂鉑金VIP特有的調香,而恰巧……是你慣用的香水。”

她想到在摩天輪裏,慌亂之間撞到了他胸口上時,那轉瞬即逝的淡雅樸實的木質香調,與适才進門那撲鼻而來的味道,還有他沐浴露的味道如出一轍。

如果沒有生活過得痕跡,那這房間香味怎麽來的如此自然。

“還有,就是室內的亂中有序,酒店的房間一般都是幹淨整潔的,但這種規整一板一眼,毫無溫度,雖然會有服務人員每天來整理打掃,

但比如杯子,還有TR的茶包,都擱置在順手的位置,而你的泳鏡和泳帽,也放在泳池旁邊的躺椅上,這些你用慣的東西,都是自己帶來的吧?

忙裏偷閑繞這麽大圈,我想肯定不止是吃飯,回答問卷,追問稱呼這麽簡單,所以……”

白音将雙手的手指懶懶地交叉,下巴悠悠地抵在指縫間,盛滿了秋水的眸子裏,看不出什麽較大的波瀾,卻已在陳翊的內心掀起了陣陣漣漪。

“你應該是最近發現了什麽,要跟我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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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的殷紅映在陳翊的臉上,一半柔和而親近,一半則看不出虛實。

沉默良久,陳翊迥然開口:

“你的腦瓜這麽靈光,也許比我更适合做這個總裁。”

白音盯着他的眼裏,帶着與七年前神似的不屑一顧。

最近一直住在這裏,意味着他不怎麽回家,而請吃飯的地點卻偏偏在這個私密的地方,那就是有什麽不太好在外面場合下說的話。

此刻,陳翊終于斂去了玩笑,嚴肅起來:

“不開玩笑了,你說得對,我今天見你,是有點事要提醒你。

我懷疑,摩天輪上的裝置跟鑫榮脫不了幹系,所以我找人去暗中調查鑫榮目前背後的勢力,發現鑫榮旗下的臨川鋼鐵最近的舉動很怪異,打算盯一下,你也要注意防備相關人士。”

白音微怔,“臨川鋼鐵?是宋臨川的那個?”

“嗯,臨川鋼鐵實力不小,是鑫榮上市以來最引以為傲的企業了,所以宋家與南風姐的關系也很微妙。你應該有聽說過吧?”

白音不鹹不淡地瞥了他一眼,點點頭,繼續吃菜。

沒想到,陳翊當年與俞南風那般“姐弟情深”,現如今竟然也會因為生意場上的事心生嫌隙。

她甚至都沒問,為什麽陳翊篤定摩天輪一案,會與鑫榮關系重大……

“我知道,不過比起臨川鋼鐵,宋臨川的女兒确實讓我更有印象……”

這倒讓陳翊一愣,“你認識她?”

“算不上認識,一面之緣而已。”

白音娓娓道來——

“當時我還在上高中,你應該是在美國上學,那幾年南風姐……”白音頓了一下,改口繼續,

“俞總隔三差五來家裏看我爸,不得不說,鑫榮當年能渡過難關跻身上市公司的行列,慕白沒少下功夫,而當年鑫榮旗下出力最大的,就是這個宋臨川。

鑫榮上市後,辦了一場慶功宴,為了不駁慕白的面子,特意經由我爸的授意,把宴請場地設在了我家,就是在那場慶功宴上,我第一次見到了宋臨川的女兒。

她長得實在漂亮,身材高挑,氣質又溫婉,還彈得一手好琴,那天沒少出風頭,俞總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與他女兒走得特別近……”

聽到這裏,陳翊忽然追問:“那場宴請,我媽在哪?”

白音微怔,要知道她向來與陳菁雲不對付,能不提則不提她,但陳翊顯然是忘記了這一點,反而一臉煞有介事的架勢,

“我不太記得了,你怎麽這麽問?”

“……哦,沒什麽。”

陳翊心思微動,關于俞南風和陳菁雲想要介紹宋知袅給他認識的事,如果他沒記錯,那次也是陳菁雲第一次見宋知袅。

可多年前的慶功會上,宋知袅既然那樣奪人眼球,連白音這樣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都對她印象如此深刻,很難想象陳菁雲會完全無知無覺,除非她那次不在。

“宋知袅最近怎麽了嗎?”

白音将他的思緒拉回,陳翊按下疑惑,講了一下前幾天他“被迫”相親的尬事……

“這樣啊……”

聽完後的白音思緒宛轉,未幾緩緩托出她的想法:

“宋氏最近動靜這麽大,當年通過這個女兒攀上了鑫榮,現在這麽敏感的階段,又攀上了慕白,你是懷疑宋臨川表面上得寸進尺,實則是想暗度陳倉?雁過無痕?”

這段話聽得陳翊堪堪認可,一副的偶遇知音的表情。

白音:“那你覺得宋知袅怎麽樣?”

陳翊:“我沒怎麽覺得。”

白音:“可你剛剛不是說,俞總明擺着是想撮合你們兩個,那這一點,你是怎麽想的?”

陳翊:“我當然是沒怎麽想。”

他這一口一句不屑一顧的語氣,令白音“大失所望”——

“你怎麽能不想呢?既然這裏面這麽大的貓膩,你難道就沒想過,可以先從她入手,探出點什麽風聲?”

“你是說讓我親近宋知袅?”

“當然,沒有什麽比這更‘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好處了,你怎麽反倒這個時候開始犯糊塗了?這可不像……”

白音的埋怨還沒落地,對方那雙原本諱莫如深的眼睛裏,忽得閃過一絲驚喜,

那一瞬間,就像是白音說了什麽誇他的話一般純粹,他的嘴角上揚,轉而來了句——

“果然,還是你能懂我,阿音。”

這下輪到白音愣怔了,她向來只按照自己的喜惡行事,對于她不在乎的人和事,向來沒有多餘的情感投射,當年對陳菁雲是這樣、甚至對白長黎也是這樣……

至于陳翊,就更不必講了。

可此刻,看起來冷洌嚴謹,卻追求刻意完美的陳翊,出其不意的一句調侃,像是一記暗器,悄無聲息地落在她對陳翊一貫的“印象”版圖上,随即有了分崩離析之勢。

“……你本來就是這麽想的,只是故意裝糊塗?”

他點點頭,輕快解釋:“我今天叫你來,除了告訴你這些,就是想聽聽你的想法。現在看來,我們在這件事上,又不謀而合了。”

陳翊滿身暢意地站起身來,

“自從經歷了上次樂園的案子,我發覺,其實我們還是很有默契的,而且,那個案子背後牽涉很深,你我顯然都無法完全置身事外……”

他一邊解釋,一邊走向冰箱,

“其實上次的事,你也懷疑對方想要一網打盡的不只是我,而是任何對慕白已經或者可能會把控主權的人,對吧?而兩種人也正巧是你和我。

那次你不肯對我說,一來時間緊迫沒有機會,二來我想,你并不肯信任我吧?”

屋外的景致已然擦黑,萬家燈火冉冉亮起。

他打開冰箱,白音聽到玻璃容器們相互碰撞的乒乓的脆響,看着它們,陳翊自然而然問了句:

“喝點什麽?”

白音瞟了一眼那些華麗精致的洋酒瓶子,不假思索交代:“我不喝酒,喝可樂。”

陳翊卻有點意外地瞥了她一眼,但也沒多說什麽,只聽話地點點頭,從角落裏扒拉出了一罐可樂。

同時也拿上了他最常喝的威士忌Johnie Walker藍标。

他在吧臺上輕車熟路地抽出兩只玻璃杯,其中一個倒上可樂,另一個裏則是放了預先準備好的冰球,斟滿了威士忌。

白音就這樣默不作聲地,觀望着這個又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優游自若地舉着兩個杯子走到自己面前……

“其實上次的事情,我也後怕極了,而同樣可以跟我感同身受的人……只有你,阿音。”

他格外認真地俯下身子,忽得望着她的眼眸,說:

“所以,我才想要見你。”

聽到這句話時,她竟不知所措地擡起臉龐,不自覺對上他微亮的眸光,帶着一種深遠又寂靜的情感,如月下山泉,雖清涼卻有沁人心脾的溫潤。

白音緩緩伸出手,剛觸碰到那微亮的杯壁,完全還沒想好要怎麽接他的話,對方又話鋒一轉,像是逃也似的避開,又留有餘溫:

“你什麽時候開始喝可樂了?”

她接過杯子,杯身還沁着冰塊洇出的水珠,像她此刻的內心,冰涼卻有帶着淡淡的溫度。

遲疑三兩秒,她不甘示弱地回敬——

“你都可以喝酒,我願意喝可樂又怎麽了?”

兩人不約而同地笑出了聲,大概是回憶起了什麽瑣碎的事……

——

白音從小就不怎麽喝可樂,陳翊第一次回國,做了一頓可樂雞翅,白音卻嘗了一口就放在了一邊,他當時認真追問:“是不是做太苦了?”

她毫無興致地回複:“我不喜歡可樂。”

陳翊頓時也不知道怎麽接了,氣氛一度有些僵硬,還好白長黎給她圓個場:

“阿音從小就不喜歡汽水,倔得很!”

——

而白音調侃他喝酒,就是想到他成人禮上那次,喝得腦瓜子亂炖,雖然那時候跟他也不熟,但是他的洋相還是有所耳聞的,夏明徹那天也沒少在她耳邊吐槽:

“哎?看陳翊平時那樣子,我還以為他多能喝呢,結果酒量也不過如此。”

“你幸災樂禍個什麽勁,明徹?”程靈溪揶揄,“人家剛成年才喝酒……”

“……等我成年之後,肯定不會比他現在差!”

可惜這夏明徹後來啊,是雷聲大雨點小,酒量反正至今都被程靈溪調侃為——薛定谔的酒量。

——

夜色濃郁而靜谧,星光綴綴,城市璀璨的燈光映射着屋外泳池的粼粼細波。

追憶間,兩人已經坐到了泳池邊的躺椅上,吹着夏日裏溫柔的晚風,過濾掉層層熱浪,洇着面前池水的清涼,打在發絲與臉頰上,惬意舒爽。

“沒想到,大名鼎鼎的陳總人前明明一副滴酒不沾的做派,私下裏也會獨自小酌?”

“場面上的酒能應付就應付。私下的酒,自然是一種喜好,喜好能享受就享受。”

陳翊掇了一口威士忌,冰涼熱辣的口感直沖眉心,他用餘光瞥到了白音的側臉——

雖然是在躺椅上,可她的體态依舊端正,微風拂過她的長發,他甚至都能感到她的幾縷發絲,若即若離地飄到自己的衣袖上,帶來陣陣清香。他開口試探——

“所以我們都會因着時間的改變,去打破一些自己給自己的規則,對吧?”

此話一出,白音的臉又生硬地別了過去——

“也許吧,不過我喝可樂是因為它又便宜又快樂,對于現在的我而言剛剛好,我可沒您那麽浪漫的閑情逸致,可以有錢有閑到品遍世界美酒。”

原來那道坎即使他不提,也無法輕易去觸碰和逾越。

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了。

他明白,所謂的時過境遷,不過是像他這樣置身事外的人,安慰自己的理由,而從沒有人真正在意過,承擔了結果的人是否還有接受“時過境遷”的勇氣,而他又有什麽資格去給白音寬慰?

“阿音,”

陳翊終于鼓足了勇氣,問出了那句藏在心底的疑問,

“你當年離開,是有什麽難言之隐吧?”

空氣寂靜,晚風沉默。

望着白音漸次拘謹的身體,和不置一詞的回應,讓他開始有些躊躇了,如那會兒的白音所講,他今天繞這麽大一圈請她過來,私心是想見她,順便講一下宋家的事,否則他又該向誰吐露他的無奈呢?

可他偏偏又是個得寸進尺的人,他知道,不管時間長短,結果如何,這道坎,這個心結,是他與她真正意義上破冰的第一道關卡,否則再多試探與寬慰,都是白費力氣。

“都過去那麽久了,再有什麽難言之隐,也都隐得得過且過了,有什麽好問的。”

白音的語氣冷淡無起伏,像是誰在三伏天往陳翊的懷裏揣了一顆冰球,他拿在手裏,堪堪溶解,卻也冰得他無知無覺。

“我知道,當年你離開,并不是所謂的巧合,而是……被我媽還有夏叔他們動了手腳吧?”

“夏明徹告訴你的?”

“他沒有明說,但我猜得到,而且我還知道,是你故意讓他說那些話給我聽的。”

“既然你都猜到了,那還有什麽好問的?”

“可我并不了解全貌。”

“全貌是什麽重要嗎?反正已經不會有人在乎了,我也已經……都釋然了。”

白音哽着嗓子,硬從嘴裏扯出來最後一句話,她第一次覺得兌了冰的可樂這麽苦澀,澀得嗓子發涼發痛,餘味卻又是灼燒的感覺。

“釋然?如果你真的釋然了,那為什麽會在我提到這件事後,還會是這個反應?”

窺見了她的無奈糾結,陳翊索性将手裏的飲了一半的威士忌放在圓桌上,整個人從躺椅上坐起。

适才的驕矜與忸怩,因着二人來回的推脫消解到蕩然無存,烈酒的後勁如鲠在喉。

“當年的我,無力逆轉局面,所以只能看着身邊所有人,編排你不辭而別,編排我莫名繼任,這件事已經困擾了我四年……

而現在,你回來了,我需要知道當年的真相,我想知道到底是什麽,讓你不得不離開?讓我愧疚了這麽久?!”

他呼吸微瀾,口中的話語卻擲地有聲地敲打着白音的耳膜,撞擊着她的心口,不怒自威的氣勢裏,是在記憶中的他裏尋不到的信賴。

這話說得白音心有所觸,她擡眸的瞬間,對上面前這個眸光深邃而迫切的男人。

她摩挲着手裏的杯子,冰塊全然稀釋進了可樂裏,啞然開口:

“……如果我說,當年我其實是被算計着趕出來的,你會相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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