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落花谷二

落花谷二

翻過山頂，細雪與冷風驟然停止，仍是春意融融，天光晴好。

大片大片明黃色的迎春花競相開放，幾乎映滿了整個視野。

“聽聞迎春花又叫做夢花。”莫念随手将一株細嫩的迎春花枝打了一個松松的結，“傳說，在迎春花剛剛抽條的時候，在它的枝條上打一個結，就可以噩夢化解，好夢成真。”

謝拂衣學着她的模樣，在旁邊的迎春花枝上打了一個結。

莫念笑着湊過來，“你許了什麽願？”

謝拂衣輕輕搖頭。

莫念還未及再問，一群明黃色的蝴蝶自迎春花叢中飛出，一只落在莫念鬓邊，輕輕扇動翅膀，迎春花的香味随着風沁入口鼻。

“好香。”莫念随口贊道，忽而神色一凜，“好香，這不是花香！”

可惜她話音還未落，二人的眼皮已漸漸沉重，倒在這迎春花叢中。

嘶嘶。

嘶嘶。

什麽聲音在響？

謝拂衣陡然睜開眼睛，不見迎春花叢，只見無數條色彩斑斓的毒蛇圍繞着他，吐出蛇信，一雙雙冰冷的豎瞳盯着他。

謝拂衣一愣，這是什麽地方？

一只墨綠色小蛇半身挺起，嘶嘶吐着蛇信，陰毒的目光緊緊跟随着他。

鬼方？

鬼方不是已經被他們合力斬殺了嗎？怎麽會出現在此處？

謝拂衣很快反應過來，此處并非真實，大約是身處幻境之中。

墨綠色小蛇搖擺着蛇尾，轉眼化為身穿墨綠色錦袍的年輕男人，綠色的妖紋攀爬上半張臉，越發襯得妖異詭谲，手中捧着一顆血淋淋的人心。

鬼方一雙豎瞳怨恨地望過來，循着他的目光，無數斑斓的毒蛇嘶嘶吐着蛇信爬過來。

即便面對真正的鬼方，他也不曾退卻，如今已經反應過來，眼前不過是幻象，他自然更加不懼。

“水生木，木生火。”謝拂衣舉起燕鳴刀，一道火龍沖天而起，沖向那幻象鬼方。

鬼方在熊熊烈焰中放肆狂笑，赤紅的鮮血沿着唇角流淌而下，在烈火中化為灰燼。無數斑斓的毒蛇也随之消失不見。

謝拂衣收刀，目光卻忽然一凝。

赤紅的花朵如鮮血一般綻放，不知何時攀爬到他的腳下，溫柔地纏繞住他的腳腕，生命力沿着那赤紅的花朵與藤蔓迅速流失。

輪椅碾過落葉的聲音響起，光風霁月的男人坐在輪椅之上，溫柔的眼中卻帶着瘋狂。

身後，一襲碧青色衣裙的女子提燈而立，每一根頭發絲都似精細雕就，眼中落下一滴淚來。

是方諸閣的衛雪園和他的侍女浮白。

謝拂衣舉起長刀，一刀将柔軟的藤蔓斬斷。

赤紅花朵熊熊燃燒，化為一片黑暗。

漆黑一團的黑霧瘋狂湧動，一張張年輕的女人面孔掙紮着從黑霧中浮現出來，額頭上帶着巨大的傷口，紅白的腦漿流出。

“我好痛。”

“救救我。”

“為什麽是我，為什麽...”

黑霧嘶吼着，掙紮着，痛苦的聲音不斷響起，尖銳地嘶鳴。

沉璧村的怨靈。

謝拂衣閉上眼睛，長刀揮過，熊熊的烈焰将黑霧吞噬。

這些幻象，都是他曾經經歷過的事情。

謝拂衣還來不及深想，再一轉眼，手骨傳來一陣劇痛，他伏在地上，手掌被人踩在腳下，他的燕鳴刀斷成兩截，黯淡無光地倒在一邊。

“天才？”師兄丁漠面容扭曲，帶着恨毒，“如今還不是照樣倒在我的腳下？”

“憑什麽，憑什麽你一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你身上？所有的資源都要向你傾斜？明明我才是大師兄，最好的刀卻也要任你先挑選？憑什麽？”

“再好的寶刀，跟不到對的主人，也只能像現在這樣，變成一把廢刀，就像你這個廢人主人一樣。”

丁漠狠狠一腳踩在燕鳴刀上。

這不過是幻象。謝拂衣心中默念道，咬着牙翻身而起，狠狠一拳砸在丁漠臉上。

丁漠怨毒的臉上帶上錯愕，向後仰倒。

幻象再度扭曲變換，謝拂衣感到一陣濕潤之意，低頭一望，自己正坐在河邊。

河水悠悠蕩蕩，陽光煦煦溫溫，空氣是濕潤而清新的。

四周是星星點點，繁花盛開。

謝拂衣低頭望向河水之中，他日日戴着的黑色面具不見身影，他半張猙獰可怖的面容映在水中，随着水面的波痕微微搖晃。

“謝拂衣。”

身後忽然傳來少女清亮的聲音，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莫念的聲音。

謝拂衣沒有回頭，他知道，這也不過是幻象。

對于其他的幻象，他可以毫無猶豫，一刀斬斷，但是對于阿念，卻不可以。

“謝拂衣，你在這做什麽？”紅衣少女兩三步趕上前來，坐在他旁邊，見他不說話，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沒事吧？發什麽呆呢？”

“沒事。”謝拂衣緩緩搖頭。

“這裏應當是個幻境。”少女拉着他站起身來，“走吧，找找怎麽能夠出去。”

這幻象十分真實，她的容貌、聲音，甚至說話的語調、每一個動作神态，都與平日一般無二。

謝拂衣微微側着身，半張臉隐藏在黑暗之中。

即使是幻象，他也不願她看見自己這般模樣。

“怎麽了？”莫念有些疑惑地轉頭望他。

“很恐怖吧？我的臉。”謝拂衣眼睫低垂。

在衆妙門，他也曾問過她這個問題，她混不在意，還安慰他終有一日會找到靈藥治愈這一身傷痕。

若找不到呢？

這一身疤痕，他自己看了也覺得可怖。若天長日久相對，終有一日，她會覺得厭惡嗎？

謝拂衣彎了彎嘴角，笑容中卻帶着些許苦澀，“你最愛美的東西。”

因此，他從來不敢在她面前摘下這塊面具。

半張黑色面具緩緩凝聚，嚴絲合縫覆蓋在謝拂衣受傷的半張臉上。

莫念一愣，濕潤的風吹動她的發絲。

“我的确愛美的事物。”莫念望着謝拂衣的眼睛，緩緩開口道，她愛這春夏秋冬，四時美景，愛美麗的人與事物。

“但是，我何時只能看見美麗的皮囊？”莫念伸出手，緩緩将謝拂衣面上的黑色面具摘下。

謝拂衣渾身一震，緩緩擡起眼睫，一下望進她的眼睛之中。

她的眼睛中，倒映着他的身影，半張臉疤痕交錯，猙獰可怖。

她的眼睛中，卻只帶着柔軟的笑容。

“阿念。”

莫念眼前忽然被一片暗影覆蓋，是謝拂衣擡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一個微涼的，柔軟的吻落在她唇畔。

我結迎春花枝許的願望，我經脈盡斷、滿身傷疤，我這麽醜陋、猙獰，卻還卑劣地期盼你的愛。

我不敢對你言說，只能在這無人知曉的幻境中，放縱自己片刻。

莫念于黑暗中睜大了眼睛，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随後，緩緩閉上了眼睛。

微風将水面吹起淡淡漣漪，将二人的發絲輕輕吹起，糾纏在一處，難舍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