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白色風車
白色風車
宋佑午休時才回教室,他一進門就看見自己桌上放着一瓶碘酒與棉簽,教室裏坐着幾名在看書的學生,見他回來,只是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又做各自的事情去了。
他走到自己座位前盯着這兩樣東西,旁邊的同桌埋頭在寫題,縮着脖子連頭也沒擡。
好像早上的事情不曾發生過一樣,一切又回到了原點,他依然是透明人。
午後的風穿過窗子,掀動桌上的書頁,宋佑朝着窗外看去,遠處籃球場上有幾個男生在打球,其中一個個子很高,在球場上肆意奔跑,連周遭的空氣都為他流動成風。宋佑站着看了片刻,手背上的傷口細密地疼着,他拿起桌上的碘酒與棉簽,一股腦地全扔進了垃圾袋。
星期四三班有一節體育課,剛好二班之前的英語老師有事和他們體育課換了一下,所以這天兩個班一同上課,上課鈴響後,體育委員從外面進來,宣布兩個班一起上課,讓大家直接去操場,同學們因為新奇而高興,在二班有朋友的人則是迅速擠到前面,混進二班的隊伍找人去了。
一陣喧鬧過後,教室裏只剩宋佑一個人坐在教室,他不上體育課,但他也不能留在教室裏,他孤僻,班上但凡有誰東西丢了,他是第一個被懷疑的對象,于是他拿着水杯喝了口水,這才從座位上起身朝教室外走去。
春日陽光燦爛,他踏出教室時被明亮的陽光一晃,然後就怔住了。
一個人靠在二班後門與三班前門之間的牆壁上,雙臂抱在一起偏頭看他。
寬大的校服敞開着,袖子被卷到了手肘上面,陽光将好似全部傾倒在了眼前人身上,許長風濃密的睫毛下眼眸微亮,對着宋佑說道:“這節課體育老師讓我幫忙管你們班,就差你了。”
宋佑沉默了片刻,不再看他,而是朝着樓下走去,身後跟來腳步聲,宋佑頭也沒回冷冷說道:“我不用上體育課。”
“那也得在旁邊看着。”許長風硬朗的語氣叫宋佑一驚,他偏頭去看,卻看見許長風正盯着他在笑,見到他臉上的表情,許長風笑容更甚,收了剛才的語氣,低聲說道:“之前的事是我疏忽了,我當時沒想那麽多。”他當時如果知道那男生安的什麽心,怎麽可能讓他們去給宋佑擦藥。
“想什麽?”宋佑腳步不停,下了樓就往操場走去,這句話輕飄飄地傳進許長風耳朵裏,并不是在問他到底在想什麽,而是宋佑表明了自己對那件事的态度是無所謂。
無論當時想的是什麽,現在又想到了什麽,宋佑對此并不在意。
許長風看着宋佑單薄的背影,眼神逐漸暗了下去。
他們到達操場的時候兩個班的學生已經頂着大太陽分成好幾列站在了跑道上,他們扭着頭看見宋佑與許長風一前一後過來,宋佑微低着頭,視線始終落在地上,許長風面色微沉走在後面,見此情形,有人開始幸災樂禍,紛紛猜想,到底還是校隊的,一下就将這個常年不上體育課的特權生給薅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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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宋佑只是走到了跑道旁的長椅上坐下,斑駁的陽光落在他身上,透着一股清爽的涼意,衆人對此一陣失望,開始交頭接耳起來。
許長風目不斜視地錯過宋佑走向了跑道,兩個班的同學也趕緊站直了身子,等着他安排接下來的訓練任務。
“男生三圈,女生兩圈。”許長風邊脫外套邊說道,“跑完休息十分鐘,根據各自情況訓練跳遠與仰卧起坐,下節課要測試。”
兩個班的學生頓時噓聲一片,然而許長風卻只是皺了一下眉道:“兩分鐘準備時間,各班體委帶隊。”
本來還以為許長風代管會讓大家輕松一些,沒想到他竟然如此嚴肅,他們不在校隊,自然不清楚許長風訓練時對自己以及隊友們的要求,其實這種程度對于許長風來說只能算是熱身,但大家畢竟是抱着自由活動來上這節課的,此刻衆人哀嚎一聲,卻也只能開始脫外套、放松手腳。
安承從後排走過去,伸手替許長風接過外套,連帶着自己的一起疊好後朝着宋佑走去,其他同學嫌長椅太遠,都将外套随手扔在草坪上,宋佑垂眼正盯着地上的一只螞蟻,只覺得跟前光線一暗,擡頭就看見安承在對他笑。
“幫我看一下衣服好嗎?”安承将兩人的外套放在了長椅上,離宋佑不近也不遠,一個很合适的位置。
宋佑沒說話,點了點頭後又低頭去看螞蟻,然而螞蟻卻已經不知道爬到哪裏去了,一陣風吹來,頭頂的樹葉沙沙作響,他突然覺得有些百無聊賴,一擡頭,許長風已經帶着兩個班的同學跑遠了。
他身姿矯捷,個子最高,即使隔着一片黑壓壓的腦袋也能一眼就看見他。
漸漸的,班上體力不好的同學開始掉隊,許長風保持着不變的速度,一連跑了三圈,停下後就站在起跑點做拉伸,沒多久安承與一幫體力不錯的同學也到了,安承腳步踉跄到許長風跟前,抻了抻腿也開始做拉伸。
“你找他說清楚了嗎?”安承問道,其實在那天許長風走後他私下找過那名高一男生,起先那男生不肯說,後來他勸說了幾句後,那男生便将器材室的事情一股腦地全說了出來。
“說了。”許長風見安承動作不到位,伸手抓着他胳膊給他調整姿勢。
“矛盾解決了?”安承不問許長風那件事的過程,就當作不知道的,只是詢問一個結果。
許長風朝宋佑看過去,見宋佑正仰着頭眯着眼睛曬太陽,一塊斑駁的陽光照在他雪白的側臉,風一吹,那光影在他臉上搖搖晃晃,像一個恬靜的夢。
“不知道,”許長風拉安承的力道也柔和下來,“但總能解決的。”
其實許長風自己并不确定能否解決與宋佑之間的矛盾,宋佑手背還有些紅腫,那天放在他課桌上的東西也被他扔了,今天他有意示好,卻只遭到了冷眼,明明第一次見面時還挺熱情的。
安承見許長風望着某處走神,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宋佑靜靜地坐在長椅上閉目養神。
“星期五去找浩子?”安承提高聲量道,“那天他把我的複讀機拿去聽歌了,周末我要聽英語磁帶。”
“好。”許長風放開安承的肩膀,自己活動了一下手腳。
“再去吃面吧,好久沒吃那家了。”安承突然伸手在許長風臉上輕輕一帶,指尖擦過青澀的胡茬,“你是不是瘦了?”
“可能吧。”許長風颦眉思索,“近期天熱起來了,訓練也加了點量。”
“嗯。”安承若有所思。
宋佑睜開眼時,餘光中見到許長風正扶着安承的胳膊,兩人離得很近在說話,然後安承摸了許長風的臉頰,許長風也習以為常。他沒轉頭過去,看天,看地,總之不看他們。
下課鈴聲一響,宋佑起身就朝教學樓走去。
下午的幾節課有點悶,宋佑一放學就收拾東西走了,沒像往常那樣等人都走光了才離開,而是擠在人流中,低着頭,像是要縮成一只被人忽略的麻雀。
人潮擁擠,他看見校門口站着幾名外校男生,打扮誇張,手中都夾着煙,眼睛緊盯着從一中出來的學生,不用想也知道是來堵他的,這些人沒有收入來源,僅靠家裏給的一點零花錢怎麽夠自己揮霍的,所以他們不會放過一張長期飯票。
學生們自動繞開他們,一邊人人自危,一邊回頭張望那個倒黴蛋出來沒有。
有家長騎着摩托車來接學生,轟鳴聲一響,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宋佑出了校門,随着去街上的同學一拐彎,離開了那群人的視線範圍。
回到家時防盜門上又貼了一張便簽,上面還是那句話,只是多了一句“不要扔”,宋佑看了一眼腳下的垃圾桶,又揭下便簽捏成一團扔了進去。
兩個紙團在垃圾桶內靠在了一起。
宋佑一連躲過了好幾次校門口堵人,卻沒想到周五去買本子的時候栽了。
他站在文具店裏面,剛挑好兩個筆記本要去付錢,突然後頸一疼,被人給掐住了。
“你可真會躲。”身後的人說道。
宋佑沒說話,将本子放了回去。
身後的幾人挾着他往外走,上次帶頭打他的那名男生點着煙問他:“這次怎麽不求饒了?”說話間朝着他噴出一口白煙,宋佑別過臉,露出了一個厭惡的表情。
宋佑的原始人設懦弱,數據卻很少,所以小佑一直在默默地抵抗着這個人設。
“躲什麽,翅膀硬了?”男生掐住宋佑的下巴将他的臉又扭了過來,宋佑額前的劉海因為掙紮而跑到了兩邊,這張臉乍一看讓掐着他的男生都不由一怔。
男生玩味的眼神在宋佑身上上下打量,戲谑道:“翅膀硬了其他地方能硬嗎?”說完就引得其他人全都笑了起來。
宋佑身形瘦小,在他們眼裏哪有什麽男性特征,當下流行的那個詞,叫什麽僞娘?不正是說宋佑這樣的麽?
夕陽如火,麻縣這種地方,或許是牆角下,或許是巷子深處,甚至是一根電線杆的後面都會發生腌臜事,人性最原始的欲望不被文明與道德約束,印在牆上的素質标語随着時光剝落,有人說了一句“試試不就知道了”,于是宋佑被拎着校服領口拽向了街口的一間還未開始營業的KTV。
宋佑向抓着他的人揮拳,手腕卻被輕松制住,他頓住腳步,卻被拽得差點摔倒,幾名男生抽着煙嬉笑着咒罵他,路人投來目光又很快瞥開,宋佑就這樣被勾肩搭臂地拉扯進了那個半開的黑乎乎門洞。
門內充斥着一股陳舊的煙味,宋佑聞見了空氣中的潮濕與腐朽,眼睛剛适應裏面昏暗的光線,不知是誰踢倒了地上的啤酒瓶。
“艹!”瓶子裏還有酒液,流到了那人腳上。
宋佑掙了掙胳膊,突然就被一道力氣給拽得雙膝跌跪在地,他雙手撐在濕漉漉的地磚上,一人按着他腦袋罵道:“他媽的要不是你老子的新鞋能髒?”
膝蓋處的疼痛上湧,他感覺自己的褲子也被地上的酒液浸濕,昏暗的空間內,他眼前的品牌鞋逐漸暈開成一朵醜陋的花,散發出陣陣惡臭,宋佑眼眶發熱。
“他媽的!哭起來比女的還他媽勾人!”面前的人拽住他的頭發迫使他仰頭,将他這張臉細細打量了一番後,猥瑣地笑了一聲,然後用力将他往自己下身按,宋佑揮手抵抗卻被旁邊兩人抓住了胳膊,使他整個人呈一個跪挺的姿勢被控制住,使不出半點力氣。
臉頰被按在了粗糙的布料上,宋佑只覺得胃裏翻江倒海,惡心得幾欲要吐,熱淚奪眶而出砸在地上,他緊緊咬着牙關,耳朵裏嗡嗡作響。
他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遙遙想起有人曾笑話過他演不好屈辱。
只是那時的他還不能體會,生而為人,苦難來臨時會叫你翻不得身,痛苦與憤怒一并受着卻無能為力才叫作屈辱。
濃烈的情緒如黑色潮水将他淹沒,他聽見譏笑聲,聽見刺耳的拉鏈聲,聽見各種下流的髒話,他感覺自己的心髒在顫抖,似乎要裂成好多片…
絕望之際,“嘭”地一聲巨響驚醒了他,
宋佑眼前驟然明亮,意識中的黑色潮水退去,有人一腳踹開了他前方那道半掩的門。
淚眼模糊間,他看見天邊燒得火紅的夕陽,也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沖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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