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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3. 西醫、中醫、巫醫，或是簸箕

“媽媽，阿公回來了。”李有才下了公交車，就見小外孫女從黑洞洞的家門口走出來，原來學校已經放暑假了。

女兒女婿當天就回北邊了，留下外孫女，帶走了地瓜、米酒、百葉，還有好多地裏剛摘的菜。晚上，李有才喝了中藥，漸漸覺着身上有點發熱，郭醫生說過的，那是藥物在起作用。

好歹看了這許多醫生，夫妻二人早不像一開始那樣誰說都信了，但聽說哪裏有免費的名醫咨詢，只要離得近，桂芳總要拉着他去看看的。

老爹過輩了之後，老娘專心念佛了幾年。從去年開始跟着念佛老太太們在葬禮上幫忙念佛，還為此特意把頭發染得漆黑，老娘前幾天又特意送來白龍廟裏面求來的符水和香囊。弟弟李有石比李有才小一歲，幫不上大忙，卻也總陪着忙前忙後的。

可惜這麽久了，不論是神仙還是醫生，藥水還是符水，全不見效。

生個病總是折騰全家人。

*

到了這月十五的這一天，小耳朵家的老太太說要“請三姑娘”。李有才的老娘家就在小耳朵老屋的隔壁，兩家又是表親，李家人便也過去幫忙。

“請三姑娘”的事，都由老娘和孫老太張羅。

先要找兩個沒結婚的小姑娘，就找了李有才的外孫女夢夢和孫老四家的大女兒寧寧。約好時間，各自吃好晚飯湊到一起。女人們把小耳朵家的老廚房清理幹淨，只在土竈前擺一張紅漆方桌。竈上放了舊舊的小香爐，只是還沒點香燭。

老娘到廚房外面教寧寧和夢夢怎樣“請三姑娘”。

“你們先走到外面的小路，不要回頭看、也不要說話。找一個突起的小土堆，然後拿着香，拜三下。”

“哪裏的小土堆，要多大的啊？”小外孫女是第一次接觸巫蠱的事，愣愣的。

“夢夢別問，先聽太婆婆說完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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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娘摸摸她的腦袋，一臉鄭重地低聲說，

“然後，你們眼睛要看着地上。夢夢捧香，等到周圍沒有人的時候。

寧寧你要先說：‘家裏燒了雞，家裏燒了鵝，三姑娘來家裏吃雞_吧。’

夢夢就跟着說：‘不要的，不要去的。’”

兩個女孩跟着老娘用本地土話重複了幾遍，等一個字都不錯了，才接着道：

“寧寧再說：‘家裏辦了酒，家裏辦了菜，三姑娘來家裏吃酒吧。’

夢夢說：‘不要的，不要去的。’

……

寧寧最後說：‘家裏點了香，家裏點了燭，三姑娘來家裏吃香吧。’

夢夢說：‘要去的，要去的，現在就要去的。’”

寧寧大幾歲，說得很順。夢夢剛從北邊回來，一口的東北普通話。好在詞不多，倆人磕磕絆絆說了幾遍，就都記住了。布置廚房的是女人，李有才他們在門旁邊耐心守着，是不許進去的。

*

孫老太瞧裏面弄好了，才捧着個圓圓的東西出來，大晚上看又大又扁的。湊近了看才知道是一個簸箕，簸箕上倒扣一個白瓷碗，瓷碗底貼着一張沒有字的紅紙，碗下還插了根筷子，一直穿透了簸箕。

要開始了！

大人們都在屋旁侯着，不開燈，只在角落裏點一支蠟燭。寧寧捧起簸箕，她點了三炷香交給夢夢，夢夢把香握在手裏，小姑娘們就一起出去請三姑娘了。

大門開着、月亮很圓，屋裏很靜、很靜。

幾分鐘後，小姑娘們回來了，看起來很順利。

孫老太走過去，先用另一根筷子檢查過瓷碗扣着的那撮土，又在原本的紅紙包上一層更大的紅紙，最後把簸箕整個兒接過來，中間念念有詞的，李有才站得遠，聽不太清。

孫老太捧着簸箕，慢慢舉到頭頂，然後慢慢一步、一步倒退到紅桌邊，把簸箕交給候在那兒的老娘和小耳朵姑媽，才輕手輕腳地退回門邊。

門又關上了，門縫裏燭火閃動着。等了許久，一直等到女人們做了不知多少儀式，李有才和另外的幾個男人才被放了進去。

屋裏還是沒點燈，只有角落裏明暗不定的蠟燭，還有香上的三個小火星。

現在，紅桌的兩邊各站着一人，他們右手的中指托着剛剛那個簸箕，簸箕上擺着碗和一個紅紙包，簸箕底插着根筷子。

“三姑娘，三姑娘，今年多大了啊？”老娘拿着香，對着桌子拜了一下問道。

用中指托簸箕的倆人慢慢把懸着的簸箕放低，直到那根筷子正好湊到桌面，桌面上有個篩子，篩子上平鋪了一層大米。

李有才看到，簸箕在那倆人的手指間慢慢顫動着，先是從前往後滑了下，在米堆上留下一道重重的劃痕。然後簸箕輕輕晃動，快速地又滑了好幾個圓圈，最後在原地有一下沒一下地劃着。

孫老太湊上去辨認了一會兒，回頭面露喜色道：“三姑娘十八了。還是高中生咧。”

不錯，三姑娘也是有年齡和學歷的，年齡大、學歷高、說的話就可信。比如從前請來的小學生三姑娘，說的事情就不大準。

“阿公阿公，那個三姑娘是不是鬼啊？”小外孫女夢夢盯着篩子，拽着李有才小聲問。

“噓，小心讓三姑娘聽到。”

夢夢還是嘟囔着：“阿公，屋裏不開燈好暗的……”

又一會兒功夫，小耳朵姑媽已經問好了小耳朵他兒子的骨頭，說是這個月就好了。

一個男人問了今年隊裏的收成，說是肯定比往年好。

老娘問李有石閨女懷着的孩子，三姑娘說是男孩，衆人聽了都挺高興。

還有問升官發財的，說是沒指望了。

又換了兩人上去托簸箕，王桂芳接過香拜了拜問道：“三姑娘，三姑娘，李有才的病什麽時候會好啊？”桂芳問了兩遍，那邊的簸箕才開始動。李有才不禁走近幾步去看。

只見筷子突然在米堆上劃了個大圈，然後筷子頓了下，又開始畫圈，只是圈子越繞越小、越繞越小、筷子越轉越快、越轉越快……最後終于停下，黑色的木筷子在大米裏攪拌的沙沙聲卻仿佛還在李有才耳朵裏回響。桂芳湊過去看了眼，又問：“三姑娘是說快好了麽？”

這回筷子倒只劃了大半個圈子就停住，意思是：“是的”。

看來，今天問的事兒都有不錯的結果呢。

三炷長香燒完，孫老太把紅紙包連着剩下的香一道送入竈裏燒幹淨，就算送走了三姑娘。拉開電燈、熄滅蠟燭，大家各自散了。

*

這一天很熱，小外孫女在鄉下玩了幾天也該收心了，此時被勒令待在樓上寫作業。李有才一大早澆菜回來，從自留地采了三個菜瓜，切好了送上去，然後就坐在小外孫女屋裏看看報紙。爺孫倆一個吃瓜一個喝茶，也沒什麽話說。

直到這天的晚上，李有才竟然開始出汗了！

這事兒是他自己發現的。傍晚從老娘家回來的路上，他突然覺得手心有點潮，在褲子上蹭過沒多久，又潮了。一開始他以為是天氣濕熱，手心冷冷的，才沾到了點水汽。到家喝了口水，右手居然又潮了，而且手背上也漸漸看得出有汗。李有才簡直高興極了，但還是忐忑，想着是不是看錯了。到第三次出汗的時候，李有才舉着手，笑着跑過去小聲湊到桂芳耳邊說：“你看，汗！出汗了！”

桂芳摸了下李有才濕漉漉的手心，起先也不敢相信，然後倆人一起又哭又笑的。過了會兒，桂芳又問，“那身上呢？”李有才搖頭，她道：“一定是郭醫生的藥起了作用，慢慢就會完全好的。”

*

第二天起來，李有才的右手還在斷斷續續出着汗。雖說身上其他地方還是幹幹的，總比完全沒汗要好，起碼有了盼頭。

他迫不及待便要去告訴老娘，于是顧不上早上的悶熱，一路小跑到老娘那裏。老娘正收拾桌子，這時忙放下破抹布、手在牆上的舊毛巾上蹭了蹭就來攔：“這麽急匆匆地做啥吶，就不怕再暈一次？”

李有才一味憨笑，臉也漲紅了，他左手捧着右手說：“阿娘你看，我出汗了！你看，右手上都是呢！”說罷像以前那樣抹了下額頭。手上那細密的汗珠挂到了臉上，像是出了滿頭的汗。

老娘瞪大了眼睛，然後激動地大喘着氣，連連念佛，她拉着李有才問了又問，直說那白龍廟靈驗，一定要再去還願才好。

*

“阿哥，隊裏說不能養雞了。”李有石很快也知道了這個好消息，他高興之餘，給自己多倒了點小酒，慢慢啜着。

“嗯，是的啊。再養幾天，把雞殺了吃就好。”李有才還是吃得少，病快好了，他也可以想想以後的事了，于是問道：“之前孫四是不是在找人幹活啊？是要做什麽？”

“我想想看。”李有石撓腦袋，又喝了杯才說，“好像是他倉庫裏缺個管賬本的。阿哥問這個做啥？”

“哦，這樣。也沒啥，呵呵。家裏閑得慌，想找點事情做做。”

“嫂子答應了？再說阿哥還病着，家裏的事情就不用操心了。”李有石又喝了幾杯，臉紅得厲害。

“我知道的。”

*

小外孫女這幾天住在同村的爺爺奶奶家，不用自己操心。桂芳忙了這麽久，該歇歇了。家裏的雞過兩天燒湯吃，那就不用喂雞了。莊稼也就屋後那一小塊自留地，不費什麽事兒。李有才想，自己是能寫會算的，整天呆在家裏面，憋着憋着指不定病也憋不好了。和桂芳商量過，他打算請孫四吃一頓，看能不能給他找個活幹。

這一整天下來，他的手心手背都在緩慢地流汗。晚上，他夢見着全身上下所有出汗的孔都飛到了右手上，手心手背密密麻麻的，一層又一層堆得又高又厚的小孔，小孔上是小孔，小孔裏也是小孔，全都在慢慢地、不停地冒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