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滿月與生辰
滿月與生辰
沈寧意沒想到的是,賀汀做事效率如此之高,真的很快就交上了朋友。
只是令她無語的是,他交的朋友,是他的夫子衛青之。
衛青之不知道是吃錯了什麽藥,做了賀汀夫子兩月餘兩人都沒什麽多的交情,他最近卻突然對賀汀關注起來。
這背後沒有陰謀,沈寧意是不信的。
她在衛青之身上施法監視他一舉一動,他交往最多的人是山寨的大當家,也就是賀汀的繼父,見面時聊的也都是些關于局勢的話題。
沈寧意也是因此才知道山外局勢動蕩,戰火頻起,也難怪這樣大的山寨據在關門外也無人在意。
除此之外,衛青之身上似乎外再沒有什麽疑點了。
他與賀汀交談的內容也十分正常普通,除了詩書史計也還偶爾指導他幾句做人之法,也皆是有關何為君子厚德載物自強不息之類。
沈寧意沒看出問題,只知道他身份好像頗為貴重,那些暗衛都叫他“世子”。
此事之前,倒迎來了件別的事,便是賀汀的那個到現在也未曾見過一面的弟弟,滿月了。
這是寨主唯一親子,滿月酒自然辦得十分隆重,寨中所有人都被邀請,宴席擺到寨中各處,四處皆是一片紅火熱鬧。
遇到這樣的大喜事,自然寨中人人都一團喜氣,小小學堂也放上了整整三天假。
唯獨賀汀住得太過偏遠,請帖就沒有送到。
寨中的熱鬧卻能隔着山林都傳過來,沈寧意帶着賀汀在小院裏練劍,那喜慶得壓不住的唢吶聲就突然遠遠得響過來,在山林驚起衆多飛鳥。
沈寧意難免分神,賀汀看起來也有些心不在焉,好幾次被自己的劍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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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看到賀汀仰着頭往山林那邊望着發呆時,沈寧意終于扔掉了手中的樹枝。
賀汀聽到聲響終于回過神來,神色黯淡,他突然問到:“棠騎,母親的确不喜歡我吧。”
沈寧意心道你這樣的語氣,自己不是早就知曉了嗎,為何還要一問再問。
但她嘴上仍在哄小孩:“照顧小孩是個體力活,你母親可能太忙太累,不小心把你忘了。之後等她不忙了,就肯定會記起你了。”
他悶悶地嗯了聲以示對沈寧意的回應,小臉卻沒什麽表情,神色淡淡,似乎已經消化掉了這種偶爾出現的沒頭沒腦的奢想。
卻沒想到傍晚卻突然有人上門,說是夫人讓她親自來請小爺去一趟,順帶還捎上了沈寧意一并。
兩人都有些意外。
沈寧意也這才第一次見賀汀的親生母親。
她生了一張标準的鵝蛋臉,五官柔和,臉上挂着溫和的笑,一副溫婉和順的模樣。
她坐在主位上,一見賀汀進來,便立直了身子,一雙眼盯了過來,神情複雜。
她定定得看着賀汀向她行禮,雙手虛虛地擡了幾下,似是想要去扶一扶賀汀,可見他一擡頭,手又不自然地收了回去。
她笑容溫和有力,眼中卻有着掙紮,關心的話說得凝澀生硬:“小奴,你怎麽這麽瘦了,是不是吃的不好?”
賀汀擡頭定定地仰望母親,嘴裏說道:“沒有阿娘,我過得很好。”
候在一旁的沈寧意卻有些詫異,原來白爾對賀汀并非完全無情,賀汀的小名原來叫“小奴”。
白爾見他身形瘦小,心中發緊,最終還是忍不住招手讓他靠近。
賀汀方才起身,這邊門外卻突然傳來一男聲:“且慢。”
随後一錦衣高大男子大步邁了進來,身後跟了棠執,他手中折扇在掌中輕扣,笑道:“妹妹生了侄兒後一直身體虛弱,還是別亂動得為妙。”
是白爾的兄長白玉欽。
白爾目露驚異,似是沒想到他會出現:“兄,兄長,我只是……”
她話未說完,這男子就已經坐下,和賀汀眼神對視了:“這是賀汀?”
賀汀立即躬身向這位舅舅行禮問了好。
白爾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也不說話,任由賀汀保持着那個姿勢,轉眼又看向了沈寧意。
他淡淡開口道:“棠騎倒長得快,我還記得剛把你派去賀汀身邊時你不過只比他現在小上幾歲呢。”
他雙目眯起來,突然厲聲道:“你可有好好照顧郎君?郎君怎麽看起來還這樣瘦小!”
沈寧意正要假意告饒,上方白爾看着賀汀身體一直僵直在那,心中已是不忍,忍不住出聲道:“兄,兄長……”
白玉欽這才轉頭對賀汀淺笑着說道:“賀汀長大了,懂禮尊長,很是不錯。”
賀汀也又直起身來,抿着嘴露出了一個笑來。
沈寧意也看懂了,想來賀汀被逼離母親身邊,跟他這位親舅舅脫不開幹系。
沈寧意默默站着,偶爾用餘光去看賀汀,看他一副小心讨好的模樣,心中無奈。
白玉欽又和賀汀随意閑聊關心了幾句,突然看又打量沈寧意幾眼:“女大十八變,棠騎倒是越發靈秀了。”
一旁棠執也附和到:“正是呢大爺,全托在小郎君身邊受熏陶,她也染上些小郎君的氣度呢。”話到此處,她似是突然想起什麽,立刻又說到,“奴婢忘了,今日好像也正是棠騎的生辰呢。”
“她照顧小郎君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大爺還是賞賜她一二吧。”
沈寧意彎彎嘴角敷衍地和她們一起笑了幾聲。
賀汀也望過來,目露驚奇疑惑,好似在問:今日竟是你生辰嗎?
沈寧意低眉順眼沒注意他的視線,心裏只覺得面前這兩人話裏透出些古怪來。
不過一會兒,上座白爾卻突然說身體不适,遣衆人離開了。
沈寧意跟着賀汀正要出門,這邊棠執卻突然叫住她,說夫人還有事要吩咐她,讓她留下了。
這邊賀汀本來要一并等她,棠執卻說會親自派人送棠騎回去,且沈寧意也讓他回家等她,賀汀便依依不舍地被人先送回去了。
接下來才進入了正題,沈寧意被帶到的也不是白爾,而是白玉欽的面前。
那座上的男人笑容依然溫和,卻氣勢截然不同,透着淩厲,他輕聲說到:“棠騎,當初将你派去看護他,不是要你這樣‘用心’的。”
“夫人生産那日,你這樣衷心為他求醫,差點就又讓大當家想起他這個人了。”
他笑容溫柔,卻綿裏藏針,沈寧意聽出他言外之意心中頓時一驚,猛得擡眼盯住上方的人。
白玉欽收了笑意,示意身旁棠執遞給她一紙包:“現下他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看沈寧意接下,他又微微低頭提醒道:“你是不是過得太好,連親哥哥都忘了?”
沈寧意明白了,他們是用棠騎親人來要挾她害賀汀。
她垂眼斂住情緒,只回道:“棠騎知道了。”
之後棠執又與她單獨說了交代她要辦得事,沈寧意全程一言不發,只是默默點頭。
回去路上,沈寧意也難得想親自走回去。
身後那邊的宴席依舊熱火朝天,好不熱鬧。
她離開時路過了那宴會的大廳,裏面燈火明亮人聲喧嚷,衆人推杯換盞笑聲四起,而賀汀剛滿一百天的弟弟在大廳中央被一個婦人用精致的大紅綢布抱在懷裏,正被周圍的人逗得咯咯直笑。
而這條通往賀汀小屋的路,兩旁都是黑漆漆的樹林,只有冷清清的月光照亮前路,四周幽寂,偶有林獸穿行而過。
腳下的路,并不平坦,大小不一的山石隔着鞋底頂上來,泥土硬邦邦的,踩起來有些費力。
沈寧意手中攥着那一包并不厚的紙包,慢慢地踱步往前。
今日之事,她已經看明白了。
原來一直想害賀汀的,是他的親舅舅白玉欽。
而他母親此次見他,想必也是偷偷前來,她身邊的棠執,也是白玉欽在他母親身邊監視阻止她的人。
可是棠騎最初的目的,竟然是那樣。
棠騎就是一顆放在賀汀身旁養壞他的棋子,但慶幸的是,她也不過是個小姑娘,天性總是良善的。
所以她才會在死後執念太深,大多記憶都随魂魄而去,最後一點殘餘都也仿佛在那一滴淚後消盡了。
在這裏呆了太久,沈寧意發覺自己好像也被棠騎身體殘存的那點情感影響了,居然覺得賀汀可憐起來。
她沒想到他最後這點依靠,也都是謊言罷了。若他知道此事,不知會怎樣。
凡塵一世,不過百年,一切不過虛妄,棠騎從前目的如何又怎樣呢,她臨死之時心念所想皆是賀汀,已經證明一切。
那這包東西……
沈寧意打開紙包,任由裏面的白色粉末随着傾斜一角往下如瀑墜落,沈寧意輕呵一聲,輕輕放手,紙包卷着粉末一齊墜地。
她面無表情的拍了拍手上的殘沫,擡頭一看,一團墨色的雲已漸漸遮住了大半的月,四周的風聲漸漸大了些。
明天會下雨呢。
她心念一動,化成一道金光瞬間就到了賀汀的小院門口。
推門進去,卻見小小少年正坐在小院裏的石凳上一邊打瞌睡一邊等她。
木門推開的聲音把他驚醒,他迷迷糊糊地睜開了雙眼,看見沈寧意慢慢走了進來,又立刻打起精神站起身來迎接她:“棠騎回來啦。”
沈寧意嗯了一聲,轉身把門關門,再回過身來時,小孩又不見了。
小柴房亮着燈,沈寧意慢慢走了過去。
石頭砌成的竈上放着一只短短的蠟燭,賀汀正在一旁認真切着什麽。
微弱的燭火在風裏游動着,光和影在賀汀臉上交替浮動着,讓沈寧意有些看不清他的臉,但他一頭黑色的發睡得有些雜亂,在昏黃的光裏有些毛茸茸的,看起來很好摸。
沈寧意懶懶地靠在門框上看他自顧自地忙活了一會兒,突然出聲問他:“你養過貓嗎?”
賀汀聽見她聲音一轉頭才看見她就在門邊,立即驚聲道:“棠騎別進來!”
沈寧意盤起手來,好笑道:“我不進來。”
賀汀放心地呼了一口氣,對她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又低頭一邊做事一邊回答她:“我沒養過。”又問道,“不過棠騎為什麽這樣問,棠騎養過嗎?”
沈寧意答道:“養過。”
賀汀好奇:“是來看顧我之前的事吧。那棠騎的小貓去哪裏了呢,我怎麽沒見過。”
沈寧意幾千年前确實偶然得來一只小靈寵,養了幾十年,異常寵愛,有一天卻突然不見,四處都遍尋不見。
想來是找到新家,就把她忘得一幹二淨了,沈寧意暼了撇嘴,随口說道:“跑掉了。”
賀汀卻看到她表情,試探問道:“棠騎很喜歡它嗎?”
沈寧意思量片刻,答到:“挺喜歡的。”
不過是只小靈獸罷了,不通人性,跑了也還不是跑了,計較這些也沒甚意思。
賀汀看她神色郁郁,便不再問,只要完成時對她說道:“棠騎在外面等等我可以嗎?”
沈寧意坐到了小院裏,一會兒賀汀就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放到了她面前。
小孩形容有些扭捏:“對不起棠騎,我方才才知道今日是你的生辰,只來得及給你煮一碗長壽面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沈寧意心裏揣着事,方才看他搗鼓還以為只是給她做個宵夜,沒想到卻是這樣。
面湯上浮着薄薄的一層油,切得稀碎的蔥花點墜在上,是一碗極其清湯寡水的面。
看她盯着面碗,賀汀又補充道:“我從前聽別人說,生日就要吃長壽面,一碗只有一根面,吃完就能長長久久,壽命綿延。”
小孩的雙眼濕漉漉的,話語間卻帶着讨好,仿佛生怕她會不高興。
沈寧意想起剛才在那光潔明亮的廳中發生的一切,心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她沉聲說道:“多謝你,我已經很久沒有過生日了。”
她确實很久沒有過過生日,成神之後的歲月漫長,做人的短短百年不過彈指一揮間,除了這個名字外,她已經快忘得一幹二淨了。
賀汀看她這樣說,終于也放松地笑了一下。
沈寧意也笑了,她說道:“再去拿雙筷子,我們一起吃。”
賀汀呆呆地愣住,又聽見她講:“我一人長生的話,總會活得厭倦的。所以我們一人一半吧,一起長壽吧。”
她停頓一刻,又喊道:“小奴。”
賀汀聞言眼睛亮起來,重重地嗯了一聲。
臨睡前他躺在床上偷偷的想,這個棠騎一定是有一點喜歡我的吧。
而這邊的沈寧意離了棠騎的身體,掀開身體上的衣物,卻發現一道金色的紋路從她尾椎處生出,慢慢沿着脊背往上爬,分支錯節仿佛一棵金色的枯木,長滿了整個後背,蓄勢待發,就要裂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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