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平門公子
第1章 平門公子
連久安的身世從他在連夫人肚子裏安營紮寨起便充滿了坎坷。
其時紅霞滿天,連夫人在自己三十又八的年紀裏,難得笑出了一臉的袅娜。
這其中,當然也是很有緣故的。
在連久安之前,連夫人已育有三子。
老大太太平平地長到十幾歲,忽就着了不知哪路的魔症,竟是留書一封四處雲游去了,而且一口氣便跑出了揚州城,連個影兒都沒留下。
老二伶伶利利地長到十幾歲,在路上對個美人驚鴻一瞥之後,義無反顧地情窦初開,只是老二的情緣不長,一并也就一晚,第二日知道那個美人原是男兒身之後,他悲憤難忍地看破了紅塵,一口氣便跑上了山,削了頭發敲起了木魚。
老三倒是萬事無虞,只是無虞到了乏善可陳的地步。讀書讀書不中用,習武習武不中用,總之是高不成低不就地一直長到十幾歲,看到自己的兩個哥哥別無二致地離了家,倒是敦敦厚厚地坐定了家中。
至此,連夫人對兒子是徹底灰了心。
及至有了連久安,她便料定了自己在城隍廟裏上的那柱香應了驗,此胎必是女兒無疑!
于是,她從秋風瑟瑟一直在床上躺到了隔年的夏日炎炎,一動不動地專心養胎,只盼能生養個貼心的小女兒,常伴身旁,娘兒倆親親熱熱地過一世。
連夫人年輕時是個頂俊俏的模樣,只是嫁人後便豐腴了一大圈,除了那一身雪白沒變外,其它倒是都變了樣。畢夫人想着,将來女兒若随了自己,必然不準她多吃,需得仔仔細細地看着才好。
連夫人是什麽都想到了,連女兒長大後該招什麽樣的姑爺入贅都琢磨得通透之後,連久安便這樣萬衆矚目地降世了。
那一日,連夫人從晌午痛喊至了夜深,總算是咬牙将連久安生養到了這世上。
連久安紅彤彤地被抱到連夫人身邊的時候,連夫人強撐着深深地看了過去。
雖是皺巴巴地沒什麽正經模樣,可育兒三遭的連夫人一看就瞧出了此嬰日後必是能出落成标致模樣的,她心滿意足又感慨萬千地伸進了包裹着連久安的小被子……
立時就摸到了,連久安日後也相當标致的……把兒……
至此,連夫人的千金計劃以失敗告終。
連夫人雖是期盼落空,但終究是自家骨肉,以她慈母的天性來說,自是虧待不了久安,一日複一日,就這樣周全妥當地養育起了連家的小四寶來。
四寶這個小名是連老爺起的,不算特別,但以連家祖上武家的傳統來說,這樣帶着親昵的小名已是破了例,而且,這還是為家裏的老幺專門破的例。所以,連家沒有大寶二寶三寶,卻獨獨有一個四寶。
在連老爺看來,四寶是個寶,模樣随他娘,性子随自己。這本沒什麽,但重要的是,四寶是連老爺四十又四時的“戰果”,對連老爺來說,是一個表明自己“年富力強百步穿楊”的有力憑證。
所以,連老爺自然很是愛他。
連老爺的父愛如山,于是對久安的期望就很大。這期望來得很有淵源,連家祖上細說起來,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連老爺的爺爺,曾是大名鼎鼎——殷都霍氏的幕僚兼家将。那說起來,可是跟着霍家老爺子風光過一時的。
不過連老爺子沒霍家老爺子那番天生武将的品格,風光受得,風波受不得。一次出征為霍家老爺子擋了一刀之後,在病榻上就起了“人生苦短及時行樂”的心思……待班師回朝,連老爺子就帶着傷同霍老爺子告了老。預備帶着家小回故裏——揚州,安安生生地過日子。
霍家老爺子留了幾留,見留不住了,便也只好應了。末了,許了連老爺子諸多願,總之就是連老爺子的子孫,有朝一日若重歸殷都,那霍氏,自是以禮相待納入門中,薪俸從優公差包辦,一如往昔再續前緣。
而連老爺,打得便是這番主意了。倒不是多貪戀財富,只是向往光耀門楣。
可惜,連家自連老爺子過世後,就不事刀劍許久了。及至到了連老爺,那就是一介凡夫俗子,所以連老爺一直深以為憾,自打有了兒子之後,便将“光複武門”一事惦記上了。只可惜,這幾個兒子,一個離家,一個出家,一個居家,竟是沒一個指望得上的。
理所當然,連老爺不得不将最後一注,壓在了他的小四寶身上。
每每連老爺抱着久安的時候,便忍不住在心裏反反複複地盤算着,壓根就是沒譜的事兒,讓他想出了一片大好前程。
所以,他看着自家的久安,怎麽看怎麽骨骼精奇,怎麽瞧怎麽天生神力。
只可惜,久安後來的長勢卻讓連老爺有些着急。
其實,這也是連夫人關心太過的緣故。所謂朱門子弟,最容易得的,就是積食難克化的毛病,從前久安的二哥就害過這毛病,所以,連夫人一看久安吃東西,就怕他噎着,一看久安咽東西,又怕他撐着。後來,連夫人為了久安的脾胃,就用起了老法子,便是老不讓久安吃飽,一塊魚肉都分成三段來喂,久而久之,久安便餓得總也是副瘟雞的樣子。
什麽骨骼精奇,什麽天生神力,那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了。
身體弱,更要強身健體才是!
連老爺待久安輕飄飄地長到了三歲的樣子,便為久安找來了一位遠近聞名的師父。
那師父雖是個粗放不修邊幅的樣子,卻是鼎鼎大名的楊懷起大師的師弟,與楊懷起師承一脈,練得是正宗的玄門劍法。
師父粗歸粗,卻有個雅致的名字,喚作容子栩。
這容師父細細地檢查了久安之後,痛快地告訴連老爺:“這雞崽兒似的娃子,學死也就是個二流身手,花花架子。”
連老爺身心受到了打擊,卻仍是不放棄,咬咬牙,二流就二流,總算是一技在身,不能做家将,看家護院總行吧?!
容師父見連老爺十分心誠的樣子,便看在了那頗為可觀的月錢面子上答應了。
二月開春的時分,久安照着規矩拜了師,正經學起了玄門武功。
玄門功夫博大精深,而久安弱不禁風,容師父思來想去,覺得還是“雲烏鞭法”這一套功夫,在久安,還有些希望。雲烏鞭法講究的是力之巧準狠辣,行之自如靈動,而修習之人的氣力乃是次之又次的。
久安在小小年紀裏,便告別了撥浪鼓糖葫蘆的溫暖世界,糊裏糊塗地走上了一條任重道遠的路。這條路漫漫地通向他不知道的地方,身後是一個迫不及待的爹,眼前是一個邋裏邋遢的師父。
他其實還是什麽都不懂,他其實只知道,餓。
他是真的餓,娘疼他,快把他疼死了!
而這一點,在久安習武的第一日起,就被容師父看了出來。容師父摸上了久安咕咕亂叫的幹癟小肚皮,又瞄了一眼久安拳頭似的小黃臉,嘆了口氣,還沒開始傳師授道,就開始玩忽職守。将久安架在了肩頭,當即就帶着他上館子,吃了頓好的。
久安人小,手小,嘴巴小,但那胃口在這個年紀卻是大得有些吓人了。
待見他終于心滿意足地抹完嘴時,容師父砸了砸嘴,又痛快地說道:“哎喲媽喲,這是個吃貨呀?!”
久安不懂容師父對自己的評價,但是卻在此刻對容師父充滿了感激。他模糊而籠統覺得眼前的人,是個大好人!
容師父頗為同情地摸了摸久安的小腦袋,“往後跟着師父,就不用餓肚子了,想吃啥就吃啥,別告訴你娘就得了!”
久安點了點頭,似懂非懂,卻是一副熱淚盈眶的感動架勢,當即就對着容師父打了一個氣吞山河的飽嗝,權當回應。
久安跟着容師父,結束了食不果腹的日子。
有了充足食物的滋潤,久安漸漸就比從前飽滿了起來,先是那皮肉起了光澤,漸漸地就白白嫩嫩地泛起了紅潤,再也不複之前那番病雞的形容了。
雖是吃的夠了,但久安對食物的執念卻是根深蒂固,容師父一語成谶,久安無論何時,均是少有的能吃能喝,腹中無底,是個名副其實的吃貨。
久安到了五歲的光景,得到了一條從肅州送來的銀鞭,是師伯楊懷起專門為他鍛造的,那鞭身上的銀片精細得猶如蛇鱗,寒光閃閃,柔軟而強勁——此乃師伯專門修書去回鹘的戰地,讓其關門弟子,也算是同門師兄——霍骁特意搜找來的天山寰麓銀,經了一番打磨,才得的一條,送給久安,表得是師門的關懷與勉勵之意。
久安雙手握着沉甸甸的鞭子,凝視良久,情真意切地擡頭對容師父說:“師父,你看它多像前日子你帶我去吃的那盤鹵腸子啊!”
容師父也跟着嘆道:“是有日子沒吃啦。”
久安感同身受地低頭又去看鞭子,“那……就叫它,憶腸吧。”
容師父贊道:“好名字。”
久安愛屋及烏,此後,對憶腸倍加珍視,恨不得上茅房都叼着。
這一日,久安練完了功,便将憶腸繞在了腰間,跑着要去酒坊找師父教自己練雲烏鞭法的九招第八式。
他跑到一半,忽地想起自己屋裏還有一盤糕點忘了料理,一時間愁腸百結,登時就可惜地愁眉苦臉起來。其實那糕點又不會跑,留在他屋子裏,待他回去了,照樣還是他的。可久安有自己的一套心思,所謂食有時,新做的糕點空留了半日光景自是消了大半的滋味,他雖貪嘴,可也挑嘴啊!
那糕點粉粉白白的小小一塊,甜甜蜜蜜地堆成個小山。卻物是人非,實乃可悲可嘆!
這樣一想,久安就又餓了!
他是萬萬禁不起餓的,但凡腹中一餓,于他,那便是天地變色的光景。
他強撐着走到了揚州城最大的一家酒坊,擡頭虛弱地望了一眼招牌,僅是看見了那“林記”二字,便天旋地轉地往後踉跄了幾步,不想那幾步還踩了塊石子,搖擺間,就痛快地向後倒了過去。
他半睜着眼睛,苦着張臉,心裏想着糕點,念着師父,幼小的內心很是煎熬,就耍賴似地不願起來。
“你……這是怎麽了?”
此時,一個聲音猶豫地從久安的腦袋上方飄了過來。
久安委屈地說:“我餓。”
那聲音頓了頓,随即是一陣環佩叮叮的聲音,再然後,一雙手捏着一塊酥糖放到了久安的眼前。
“吶,給你吃。”
膩膩的甜香讓久安登時有了力量,他立刻就不難過了,飛快地坐起了小小的身體,他一把就奪過了那指間捏着的杏黃酥糖,囫囵一口地塞進了嘴裏,用力地吮吸了起來。
“你別急,我還有。”那聲音笑了笑,然後說:“也給你。”
久安的面前出現了一包紮着繡帶的鼓鼓錦袋。
久安難以置信地将還未融幹淨的酥糖一口吞了下去,劈手就去接那袋糖。拉開袋口,一抓一把地塞進了自己的嘴裏。
及至他将兩腮都裝得再也無法容納了,才作罷地暫時攏起了袋口。
這時,他才有心思去看那袋糖的主人。
這一眼,讓久安嘴裏的糖咕嚕嚕地滾出了大半。
眼前的這個華服男孩,帶笑望他,可是太漂亮了!
“我叫林壁堂,你叫什麽?”
風和日麗的天幕微微有些風,男孩的眉毛眼睫潑墨似的幽黑烏濃,及至口鼻,卻是紅紅白白得十分秀美分明。
這幾種顏色忽如其來地迷住了久安的眼睛,繼而拼湊成了久安的心跳。
咚—咚——咚————
咕嚕嚕地又滾出了嘴裏的酥糖,這次是滾了個幹幹淨淨,小小的嘴唇張了張,他學着容師父痛快的口吻說:
“姐姐,你嫁給我做媳婦兒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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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