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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替她付◎
第一次遇見沈星川,是在2013年的夏末。
江南正值梅雨時節。
十六歲的孟枝生平頭一次出遠門,便是跨越幾千公裏,坐了将近一天一夜的火車,一路從遙遠的北方小鎮來到蘇城這座發達的南方城市。
連續不斷的陰雨天讓整座城變得灰蒙蒙的。孟枝站在一家雙層小洋樓門口,黑白分明的眸子平靜的盯着烏黑冰冷的鐵栅攔。碩大的雙肩包挂在身前,裏面裝的是她的全部身家,重量将她瘦弱的肩膀壓的不斷往下墜。
在門口站了好久,她終于深吸一口氣,按下門鈴。
不多時,裏頭朱紅色的入戶門被推開,穿着無袖連衣裙的中年女人走出來。絲質的水青色料子微微泛着光澤,長發半紮着,發絲随着步伐微微晃動。
穿過前院走到近前,女人隔着鐵栅欄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個來回,才出聲問道:“你是孟枝?”
孟枝嗓子眼卡着一口濁氣,不上不下,難受得很。
她沒說話,而是輕輕點了點頭。
得到肯定的答複,馮婉如将門拉開,側身看向孟枝。
她嘴唇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麽,最後卻只道:“進來吧。”
于是,孟枝跨進門跟在她身後,對方不說話,孟枝也不開口。
直到走進那扇紅色的入戶門裏,馮婉如才說第三句話。
她甩下一雙拖鞋到孟枝腳下:“趕快換上。”然後蹙着新紋好不久的柳葉眉,狀似憂心忡忡道:“怎麽淋濕成這樣?看你這孩子,到了也不說聲,我們一直等着去接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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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像是擔心她。
孟枝抿了抿泛白的唇,沒說自己打了好幾通電話都沒人接的事實。她只是彎腰脫了下被泥水弄髒的白色帆布鞋,整整齊齊的擺放在鞋櫃底下,随後随着馮婉如走進去。
客廳的皮質沙發上,有些發福的中年男人正在看電視,聽見動靜,視線從屏幕上挪過來,隔着厚厚的鏡片将許知從上到下的掃視了一圈,目光中的評判與打量毫不掩飾。旁邊,和孟枝年紀相當的女孩斜靠在沙發上,目光斜斜的往過瞥了眼,然後癟了癟唇,又收回目光。
孟枝站在原地,半濕的衣服貼在身上,越發顯得她單薄的可憐。她安靜的站在那裏,連呼吸都刻意壓制的很低很輕。
還是馮婉如笑着打破沉默:“老林,嫣然,這是孟枝……孟枝,快叫人。”
孟枝坐了許久的火車,又輾轉大半個城市找到這裏,一路上,除了必要的開口,基本上沒有說過話。此刻一掀唇,嗓音又幹又啞,着實算不上好聽。
“您好。”
幹巴巴的兩個字眼。
既不熱情也不婉轉,好在用上了敬語,還算是客氣。
沙發上,馮婉如的第二任丈夫沖着她點了點頭。
至于另一個年輕女孩,這次連半個眼神都沒施舍到這邊。
孟枝看在眼裏,依舊沒什麽反應。
她頭一次坐火車,為了省錢買的硬座,火車上人多且雜,她整晚都沒敢睡着。加上又淋了雨,整個大腦都是混沌的,人就像是一個牽線木偶,馮婉如說什麽她就怎麽做什麽,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勉強維持着基本的禮貌。
可馮婉如好像很不滿意。
她頓了頓,笑着對着沙發上的父女倆解釋:“這孩子鄉下長大的,木讷……那什麽,你們先看會電視,我帶她去房間。”
得到答複之後,她側眼看孟枝,聲音壓的很低:“跟我走……”
孟枝于是又跟着她往進走。
最終,她被安排在了一樓最裏側的房間,樓梯後頭的位置。
“就是這兒。”馮婉如停下腳步,擡手推開門,自顧自的介紹:“二樓房間滿了,這個是客房改的,床、衣櫃什麽的都有,就是地方有些小……委屈你了。”
孟枝擡眼環視了一圈。
就像馮婉如說的那樣,這間房子裏該有的東西基本上都備齊了,甚至還帶了獨立的衛生間。空間也不算小,只是除了床單被褥之外,其餘的生活用品一概沒有,好在她自己帶了些,剩下不全的……就得去買了。
“謝謝。”孟枝說。
這是她從踏進林家以來,主動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馮婉如看她一眼,發現女孩臉上并沒有多餘的表情,還是那副淡淡的樣子。估計是淋了雨,她面色素白如瓷,唇色也淺淺淡淡的。
馮婉如擡手将發絲撥到耳後,聲音清麗:“謝什麽,我是你媽。”
孟枝沒吭聲。
她對這個稱呼不置可否。
實質上這些年來,這個媽有和沒有,并無半點區別。
可現在她又确實要憑着這層血脈聯系,倚靠着馮婉如過活。
荒誕又諷刺的現實,讓孟枝說不出話。
馮婉如又簡單介紹了幾句她的家庭。
她二婚的丈夫就是方才客廳裏坐着的男人,叫林盛,對方和原配妻子有個女兒,林嫣然,年紀和孟枝一般大。馮婉如特意叮囑,說小姑娘這些年被寵大的,脾氣有些不好,讓孟枝注意點兒,別跟對方起沖突。
寄人籬下就得有寄人籬下的自覺,比如客氣、禮貌、懂事,同時還得拿捏好分寸,不能讓主人礙眼。
孟枝明白,順從的應了聲:“嗯。”
馮婉如總算是滿意了些。
她又說了幾句閑話,叮囑她将東西收拾好,等會兒一起用晚餐,然後便推門出去。
房門阖上,鎖扣發出咔嗒一聲響。
孟枝依舊站定在原地,許久,才回過神,蹲下身開始收拾行李。
自從六歲那年,父親意外去世,馮婉如南下打工,之後改嫁,孟枝便和奶奶相依為命。本以為這種貧窮卻也平靜的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卻沒想到半年前,奶奶查出癌症,彌留之際,遞給她一張寫有電話號碼的紙條,要她投奔母親。
孟枝早就忘了所謂母親的長相,也根本不願意來。直到二嬸明裏暗裏說着學費貴,供養堂弟一個人都很難,別說再多一個,這麽些年她們早已經仁至義盡。又說,房子也是她們辛辛苦苦蓋起來的,也該歸給他們,馮婉如那邊已經聯系好了,願意養她,對方二婚的丈夫有錢,什麽都不缺,就等孟枝過去享福……
孟枝恍然間才明白,原來從奶奶去世的那一刻,她就已經沒有家了。于是,她背着僅一個雙肩包就能裝得下的行李,攥着奶奶臨走之前偷偷塞給她的一千塊錢,從一個趕她走的地方,到另一個同樣也不歡迎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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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枝家務活早已經輕車熟路。十來分鐘的功夫,便收拾好了一切。奔波了一整天,她早已經累極,換了身幹爽的衣服後便倚着床頭沉沉睡去。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房門被人敲響,馮婉如叫她出去吃晚飯。
餐桌上的氣氛不算太僵硬。
其餘三個人偶爾說上一兩句話,唯獨孟枝坐在那裏,低垂着頭,安靜吃着碗裏的白米飯。
一頓飯結束,林盛接了通電話就上了樓。林嫣然也懶得理會其他的,回了自己房間,順便把房門摔了個震天響。
桌上殘羹剩飯,只剩馮婉如一人收拾。孟枝吃完自己碗裏最後一口飯,起身幫她把東西往廚房搬。然後不等馮婉如說什麽,率先彎腰清洗起水池裏的髒碗。
馮婉如一愣,然後扯着唇笑了笑,替她打起下手。
整個過程兩人都沒什麽話。
直到最後一個盤子洗完,外頭天色也暗了下來。
孟枝擦幹淨手,問起:“我缺幾個洗漱用品,哪裏能買到?”
馮婉如疑惑:“缺什麽?房子不是都準備好了?”
“牙膏牙刷,還有毛巾之類的。”
馮婉如這才想起來,忘了準備這些瑣碎的東西。她語氣放緩:“小區門口有個便利店,出家門一直朝右走就能到……你錢夠嗎?或者我陪你去?”
“夠了。不用。”孟枝道。
然後多餘的一個字都沒有,朝她點了點頭,便拉開門出去了。
她按照馮婉如說的方向一直往前走。十分鐘之後,終于在快到小區門口的地方找到了一家便利店。店面不太大,但是裏面的貨架擺放的規律又整齊,燈光也明亮極了。
孟枝隔着褲兜,攥緊了裏面的紙鈔。
她一邊暗自忖度着價格,一邊低垂着頭走進去。
店裏除了她,還有三兩個別的客人在購物。收銀臺前的老板娘正盯着斜上方的小電視,上面播放着一部電視劇。總之,沒人理她。
孟枝先是繞着便利店裏頭走了半圈,找到了擺放的洗漱用品的貨櫃,掃了眼标簽上頭的價錢,略有些貴,不過支付得起。
她稍稍松了口氣,這才仰着頭,細細的對比挑選起來。
便利店的洗漱品并不多,孟枝在幾排牙刷裏面挨個看了一遍。她視線并未在包裝上的産品介紹那裏停留,而是定睛在價格上。一番對比下來,她最終拿了裏頭最便宜的一個。
同樣的選擇方式,孟枝又買了一條毛巾,一盒牙膏,一盒兒童用的基礎面霜。
三樣物品的價格被她算了又算,總共二十塊零五毛,這是價格最低的組合了。
結賬的時候前頭排了一對年輕夫妻,兩人買了一堆零食,收銀員正一件一件的掃碼算錢。孟枝等待的功夫,手在褲兜裏把那張紅色的紙幣搓了又搓。
前頭的人是手機付款,很快就拎着東西走了。
然後就到了孟枝。
她将東西遞過去。
收銀員接過,挨個掃描完,道:“20塊5,掃碼還是現金?”
“現金。”孟枝說。她從口袋裏拿出被攥了許久的紙鈔遞過去。
收銀員卻是一愣,拉開抽屜在裏面翻找了一圈,最終道:“我們現金不夠找零,能掃碼支付嗎?”
這一年,掃碼支付剛剛興起,無紙化結賬深受人們喜愛,一時之間風靡大街小巷,用現金的人反而越來越少。而不懂智能手機,或是不會使用網絡支付的人,只能被時代洪流無情的抛棄。
孟枝就是其中之一。
她的手機是二叔淘汰下來的,老款,只能接打電話,外帶了一個拍照糊成一團的攝像頭。倒是可以上網,但網絡支付什麽的就不行了。更何況,孟枝沒有銀行卡,開通不了這種線上業務。
她窘迫的咬緊了唇肉,聲音很小:“手機付不了,您要不再找找看。”
“現金不夠。”收銀員耐着性子又解釋了一遍:“或者你再買些東西,我這邊零錢只有13塊。”
幾十塊錢确實不多,但孟枝沒錢,她的每一分錢都恨不得掰開兩半花,更遑論去買一些自己不需要的東西。她很窮很窮,每一分都不敢浪費。
兩人就這麽僵持下來。
時間一秒一秒的過去,收銀員終于耐心告罄。
“姑娘,不是我為難你,是确實沒有。要不你換家店吧,後面還有人排隊呢!”
孟枝聞言,下意識的往後看了一眼。
不知道什麽時候,她後頭排了一個人,是個年輕男生,個頭很高,孟枝得微微仰頭才能看清他的臉。他穿着一件連帽衛衣,黑色的帽子罩在頭上,擋住了他的額頭以上,唯餘一雙狹長的眸子冷冷淡淡的瞥過來,不含半點溫度。
孟枝收回視線。
她抿了抿幹澀的唇,斂起眸子,擡手到桌上将自己的原本要買的幾樣東西重新拿起放回。
手指剛剛碰觸到牙刷包裝的塑料外殼,身後頭頂上傳來低沉喑啞的聲音。
“我替她付。”
孟枝眼皮一顫。
還未回過神,邊上便多了一個人。
緊接着,一盒香煙被扔到桌上。
他沒正眼看她,眼角淡淡垂着,漫不經心道:“一起算。”
“一共98。”
男生沒再多說一個字,沉默着掃碼付錢,整套動作一氣呵成。
等到孟枝反應過來的時候,便利店的門已經被推開。
男生修長骨感的手指尖捏着一盒香煙走了出去,收銀臺上僅留下了孟枝那幾件精挑細選出來的,廉價的生活用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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