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Unforgettab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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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睜開眼。
他蓋着毯子,非常口渴,身體沉重。
他在一個房間裏,房間很破舊但打掃得很幹淨,厚厚的窗簾拉着,某處傳來水流聲。
“萊姆斯!”他拖着雙腿掙紮着想爬起來時,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出現,把他吓了一跳,“沒事的,別激動,我來……”
男人的黑色頭發比萊姆斯長得多,亂七八糟地束在腦後,面容英俊但憔悴,虹膜是灰色的,眼周有青圈。這個人剛才在應該是洗手間的地方,此刻飛奔過來,一手抵達他的肩膀,另一只手飛快地整理枕頭,讓他能靠在床頭。他靠得并不舒服,男人一定不怎麽擅長照顧人,但他也不想抱怨,因為男人毫無疑問非常在乎他。
還有,“萊姆斯”應該是他的名字,至少那個男人認為是。萊姆斯迫不及待地叼住水杯裏的吸管,掩飾自己不知道該怎樣稱呼對方的事實。他想如果是朋友或兄弟的話,平時想必會叫名字或綽號。一定有什麽發生在他身上,導致他把自己的人生、把面前這個人給忘記了。
等萊姆斯喝下足夠的水,男人接過水杯,原本小心地輕托他肘部的那只手拍拍他上臂,後撤身體将杯子放回床頭櫃上,又打開旁邊的水壺蓋看了一眼。
“得重新燒一壺了,我喝了不少。”男人說,仍沒告知萊姆斯自己的名字,畢竟沒人會對熟人做自我介紹——說明萊姆斯失去記憶不是預期內的情況嗎?“你感覺怎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我的腦子不太舒服,萊姆斯想,我想知道你是誰。但暴露自己一無所知的可能後果讓他緊張,他需要得到更多信息,對自己的人際關系作出大致預期。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但不喜歡自己現在待的地方,他可能喜歡跟面前的男人待在一起但他不知道其他人是什麽樣,盡管不記得了,萊姆斯認為自己生命中一定有其他人,他們可能會緊張兮兮地害得他也慌亂起來,或者企圖趁他沒記憶影響他、給他灌輸錯誤的印象。他不願意這樣揣測那些可能是他朋友和家人的人,但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麽揣測。
“還好。”他回答,“有點頭暈,還有點餓,但吃東西的話我可能會吐。”
“啊,我猜是那些止痛劑害的。”男人小心地觸摸他的腿,萊姆斯尚且麻木的全身上下,那附近知覺最弱,剛發生的觸碰輕得根本感覺不到,“傷口太深了,他們處理完還給了你別的藥,怕你突然動彈把傷口弄裂。不過現在應該快好了,等波皮檢查過确認你沒事,就可以吃東西了。”
波皮是負責治療的人,萊姆斯記下這點。
“你失血過多,”男人努力保持平靜,但還是流露出深切的、動物似的恐懼,光是聽見它就讓萊姆斯産生縮到床底下再也不出來的沖動,“波皮警告過可能會有些後遺症,所以如果你有什麽不舒服的就說出來,別藏着掖着。”
他了解萊姆斯,知道萊姆斯正在藏着掖着,至少是很可能那麽做。萊姆斯不确定他能看出多少,道出實情的沖動一下子擊中萊姆斯,但它立刻又被強壓下去。萊姆斯想……看看,再等一下,男人不知道他出了什麽事,像平常一樣對待他,這點有種說不出的吸引力。要是萊姆斯告訴他,他們之間的狀态就會被改變了,萊姆斯想把這個推遲。
“其實……”帶着罪惡感,萊姆斯拍拍男人的手,後者沒什麽特別的反應,自然地接受安撫,“我不太記得具體發生了什麽事。我怎麽到這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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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點點頭,一副“你可總算承認了”的表情:“被狼群襲擊的部分你記得嗎?”
狼群?他是獵人?“一點點吧。”
“格雷伯克帶着其他狼咬傷了你,這是你從壁爐裏掉出來的時候跟我說的。”跟方才的恐懼一樣,男人的憤怒像是冰山,比流露出來的部分巨大和深刻得多。萊姆斯意識到男人肯定經歷過極其糟糕的事,這使得他更用力地握住對方的手。
“我猜你是變回人形以後闖進了最近的人家,波皮說要是你晚一點清醒過來,可能就會死在荒郊野外了。哦對了,你睡了三天。”
“啊,是這樣。”萊姆斯對此一點印象都沒有,“幸好。”
“受重傷以後記不得那些是正常的,要我說想不起來還好些。”男人把另一只手又覆蓋在他的手上,掌心和手背同時傳來的體溫像是在萊姆斯看不見的地方拼上了一塊缺失的拼圖,萊姆斯還不知道那是什麽,但他感覺比剛蘇醒時安全多了。
“我也不覺得我想記起來。”萊姆斯平穩地呼吸,有這個人在身邊,他荒唐地感到是否記得對方是誰似乎也沒那麽重要。
“我得去給波皮發個信,她交代我你一醒就叫她。”男人抽出自己的手,在萊姆斯下意識收緊手指時停頓,“一會兒就回來,月亮臉,我保證。”
萊姆斯松了手,原因不明地臉上微燙。男人躲開他的視線,倒出水壺裏剩下的水,把壺一并拎走了。
月亮臉?萊姆斯獨自躺在床上胡思亂想,這意味着他跟男人之間有專屬的綽號嗎?還是說“萊姆斯”才是綽號?不,他傾向于認為月亮臉不是個名字。但至少他基本能肯定自己跟這個男人關系不錯了,這很好。接下來他大概會見到那位“波皮”,波皮沒準可以告訴他男人的名字。
萊姆斯又喝了兩口水,嘗試移動雙腿,能辦到,但相當費勁。他只穿着內褲,這個發現導致萊姆斯的面頰又熱起來,他睡了三天,期間都是那人在照顧嗎?繃帶從他大腿根部纏到小腿肚,他胳膊上也有許多剛愈合成粉色的傷痕,萊姆斯忍不住開始想象,男人搬動他四肢,替他換藥……
門再次打開時萊姆斯在床上一跳,嗖地将腦袋扯回毯子外邊,企圖假裝自己沒被吓到,但床板的吱嘎聲出賣了他。好在兩名來者似乎都沒注意到什麽,那個男人側身讓女士先進,她想必就是波皮了,頭戴白巾、身着長袍,有着和藹的面容以及關切的神情,完美符合萊姆斯此刻一片空白的腦海中治愈和照顧者的形象。
“你醒了真是太好了。”她柔聲說,快步到床邊,“感覺怎麽樣,萊姆斯?”
嗯,萊姆斯是名字。萊姆斯把剛說過的回答又重複了一遍,同時暗暗留意到男人将裝滿的水壺放在床頭櫃上,并在波皮掀開毛毯時迅速轉開了臉。治療師抽出一根木棍——魔杖,在他腿上一點,繃帶立即不翼而飛,露出猙獰的深紅色傷痕,萊姆斯見狀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愈合得很好,不用再上藥了。”波皮做完檢查高興地說,“惡心和頭暈會在六小時內消失,今天最好吃流食,最遲明天就能走路,□□也會恢複。”
“什什什麽?”萊姆斯懷疑自己頭發都豎了起來,這就叫做賊心虛,波皮當然不可能知道他方才埋頭在毯子裏疑惑身體對幻想沒反應是否失血後遺症的一種。面對他的過度反應,波皮那一臉“這有什麽可不好意思”的不耐煩表情還好,男人詫異地回過頭看他,才真叫萊姆斯恨不得從窗戶跳出去算了。
“手可能還會有點不靈活,別擔心,精密的部位恢複總是慢一點的。”波皮繼續,氣場變得很威嚴,“——我已經跟鄧不利多先生建議過讓你休息一陣子,完全恢複前不要再幹危險的事!”
鄧不利多?“好吧。”萊姆斯以不太情願的口吻說,因為從波皮的語氣來看,他似乎不是會乖乖遠離危險的類型。唔,他的确不是。
“萊姆斯馬上就能吃東西嗎?”他把毯子拉回來遮住腿時,男人問。
“随時都可以,不過這幾個小時要小心一點。”波皮回答,“西裏斯,你這裏有沒有……”
西裏斯……?萊姆斯眨眨眼,那個男人——有點像是他在這個世界上遇到的第一個人類,現在有了名字。當然有名字了,他還不至于連這個都忘掉,但知道西裏斯的名字,不知怎的,這好像改變了一切。他對波皮并沒有這種感覺,或許是他在見到她之前就知道她名字的緣故,但西裏斯和波皮無疑除此之外也還是不同的。
西裏斯認真點頭,記下波皮說的照顧傷員事項,萊姆斯則閉眼靠在床頭,假裝西裏斯的名字之于他不是什麽需要告知的事情。他沒太注意治療師的話,西裏斯會照顧好他,萊姆斯發覺自己是這麽認為的。西裏斯跟他有血緣關系這個可能性已經被他暗暗否定了,是好朋友,他想。
接下來他在腸胃允許的範圍內吃了些粥,越發覺得自己渾身的冷汗簡直臭不可聞。西裏斯堅決反對他沖澡的要求,給他拿來了水和毛巾,但萊姆斯的手還沒什麽力氣,所以不太隐私的部位基本都是西裏斯幫忙擦洗的。西裏斯的動作頗為熟練,考慮到萊姆斯失血過多但此時周圍血跡全無,毫無疑問他在萊姆斯沒知覺的時候也做過。
“滿意了?”西裏斯把毛巾和盆扔在衛生間,坐回床邊用嫌麻煩似的語氣說,萊姆斯知道他是裝的,但還是忍不住産生了更多罪惡感。
“謝謝你,西裏斯。”
“靠,別來這套!”西裏斯誇張地聳起肩抱住自己,“你不會還沒原諒我吧?”
這我可不知道。“我不是真想跟你吵架,西裏斯。”
“我也一樣。”西裏斯放下胳膊,扯掉皮筋,捋頭發的動作顯得很疲憊,他絕對缺乏睡眠,“我……我不是我當時那個意思,月亮臉。”
“我也不是,西裏斯。”他估計得停止每句話都念一遍西裏斯名字的行為,否則會被看出反常。但萊姆斯已經克制過了,否則他可能會不停地西裏斯西裏斯西裏斯……仿佛這是什麽治療咒語。
“鄧不利多的說法是有道理的,我只是很懷疑有人能說服格雷伯克……他在你小時候就臭名昭著了。”從西裏斯謹慎的神情來看,那個格雷伯克肯定傷害過他,“跟随格雷伯克可能是對狼人們最有利的選擇——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好,比起別人寧願傷害自己。”
“謝謝誇獎。”萊姆斯輕輕哼了一聲,他完全沒聽懂,但明白西裏斯跟他肯定因為那個格雷伯克發生過嚴重的争吵。
“我擔心他們會傷害你——他的确做了,但我不是想指責你或者否定你的工作,而且我永遠不會僅僅因為某人是狼人就對他下判斷。”西裏斯以一種痛苦而糾結的聲音說,“就是,我沒覺得你接受任務是錯的,我也不是主張直接放棄那些狼人,由着他們倒向伏地魔或者死掉。我……我擔心你,是這樣。我寧願是派我去。”
“我沒事。”糟糕,這樣他會更難坦白自己失憶的事,“沒關系的,西裏斯。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太生氣了。”
西裏斯沒有立刻答話,而是看着他,像一只大狗在打量曾抛棄過自己的主人。“嗯……那好,要是你沒原諒我也沒關系。”
“我當然原諒你了,你也原諒我好嗎?”萊姆斯莫名其妙地說,西裏斯卻垂下視線,像是萊姆斯讓他失望了。一陣煩躁立即湧現,為什麽西裏斯覺得他在撒謊?
“好的,那就解決了。”西裏斯站了起來,他的語氣跟說話內容完全相反,但萊姆斯不确定該怎樣提問,“我去通知其他人,大家都很擔心你。”
“大家”這個詞讓萊姆斯有點兒緊張,不過情況沒他設想的那麽可怕,至少沒出現一屋子人緊張兮兮地盯着床上的他這種恐怖場面。最先出現的是莫莉,她跟龐弗雷夫人有點像,但更熱情也更操心;莫莉之後就到了傍晚,她的長子比爾來了;沒多久是剛下班的唐克斯和金斯萊,唐克斯跟他聊了好一會兒,金斯萊只略坐坐,公事公辦地告知了些狼人那邊的情況,讓他放寬心。萊姆斯靠房間裏不止兩個人時大家相互的稱呼認名字,看樣子跟他們都很熟,不需要特定稱謂也可以糊弄過去。在鄧不利多來之前,萊姆斯已經獲得了不少情報,但他還是感覺自己被面前銀須銀發的老人看透了。
“這周請你先在總部休息,照看西裏斯。”鄧不利多溫和地說,“如果還決定回去,我會增加一些保障你安全的措施。”
萊姆斯只能答應,雖然他覺得鄧不利多把照看關系說反了。他大致了解到自己是鳳凰社的狼人成員,前往狼人族群勸說他們不要加入伏地魔一方,因而被其中的極端分子所傷。西裏斯對這項任務持消極态度,在他出發前跟他吵了一架。想到自己每個月都會變成怪物,萊姆斯不由暗暗恐慌,幸而滿月夜剛過去,接下來的二十幾天他都不用擔心這個問題。
西裏斯進門替換床頭櫃上的果盤,這次是切得一塌糊塗的蜜瓜。他沉默的反對籠罩整個房間,萊姆斯看得更清楚了,他肯定假設鄧不利多會再次下達任務指令。鄧不利多對西裏斯的不滿洞若觀火,解釋了自己剛跟萊姆斯達成的一致意見,西裏斯點點頭,仍一言不發,很快地掃了萊姆斯一眼,打算撤出房間——就是這一瞬,萊姆斯反應過來。
每同一個新的熟人交談一次,那種難以形容的違和感就更強一些。波皮給他的感覺跟西裏斯不同沒什麽可留意的,因為萊姆斯那時只認識他倆,他們是不同的人。但莫莉、比爾、唐克斯、金斯萊、鄧不利多全都跟西裏斯不同,他們不會在靠近萊姆斯時有意無意地觸碰,他們的眼神不會讓萊姆斯皮膚發緊、汗毛倒豎,他們是萊姆斯的朋友,但西裏斯不是。
不全是。
西裏斯跟他是一對戀人。
他們出于某些原因沒有公開關系,然後萊姆斯接受了前往狼人族群的任務,西裏斯太擔心而萊姆斯太想要為鳳凰社做點貢獻,雙方在情緒激動之下都說了許多傷害對方的話,甚至鬧到分手的地步。或許西裏斯守在萊姆斯床邊時,心裏一直暗暗期待萊姆斯蘇醒後會同自己言歸于好。這就是為什麽西裏斯認為萊姆斯口中的原諒是撒謊,萊姆斯一個字也沒提複合。
這不公平。萊姆斯根本不知道那個選項存在,意識到的同時卻發覺可能已經失去了選它的機會。通知其他人之後,除去對客人必要的招待,西裏斯幾乎不再到他房裏來。他放棄萊姆斯了,放棄他們之間的關系,打算退出當朋友,甚至直接離前男友遠遠的。
不行,萊姆斯不同意。
“我操!”西裏斯扔下什麽東西飛奔過來,“你以為自己在幹嘛?你想滾下樓梯嗎?”
反正胳膊已經沒力氣了,萊姆斯松開搖搖晃晃的護欄,從善如流地倒進西裏斯懷中。西裏斯衣服上散發出淡淡的糞便和肉幹味兒,這房子裏可能養了動物。
“梅林的內褲啊,”西裏斯咕哝,把他的胳膊往自己肩上架——好的,這樣更方便了,“你需要什麽?想再來點粥嗎?無聊的話我找幾本書——”
萊姆斯踮起腳,堅決地将他倆的嘴唇契到一塊兒,西裏斯登時如遭雷擊。
“我們和好吧。”幾秒鐘後,萊姆斯氣喘籲籲地把下巴壓回西裏斯肩膀上,心跳兇猛得讓他頭疼,“不管我對你說過什麽,西裏斯……我當時是昏了頭,我一點都不想跟你分開。我愛你。”
老式座鐘秒針跳動的節奏令人窒息。又過了一陣,西裏斯的手才移動起來,以正确的方式扶住他,萊姆斯登時一陣欣喜。
“好的,行……”他的戀人在他耳邊低語,“我居然沒發現……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好嗎,月亮臉?”
“什麽都行,西裏斯。”萊姆斯閉上眼,面頰蹭了蹭西裏斯,滿足地吸入皮膚的氣味,後者又僵硬起來。
“……你到底忘了多少?”西裏斯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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