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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這有區別嘛？”小桃樹欲哭無淚。

他緊緊捂着那顆桃子，就像捂着傳家寶似的，看起來非常掙紮，還有些顯而易見的害羞。

仙人見狀，想了想，低聲安撫:

“衆生皆習禮義廉恥，你無人教導，也知道保護自己，很聰明。這桃子于你，就如同軀殼之于凡人，羞于示人乃天性使然。”

“我無意冒犯你，只是空心桃實在罕見，尤其是後天形成的……若我的猜測沒有錯，今日便是你的生死劫。”

“性命攸關，還是不要太在意其他。”

仙人說話不疾不徐，很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話語裏也全是勸導。

桃夭夭不由松了松力氣，繁複的綠葉子不再堅硬得好像龜殼，反而軟綿綿地趴倒下來。

他雖然天生地長，許多事情不明白，但在性命攸關的事情上，他從不會馬虎。

畢竟，對于普通小妖怪來說，随便一個劫，都可能導致他們魂飛魄散。

桃夭夭對這些一直都很謹慎敏感，不然他也不可能自己一棵樹活了三百年。

他只是要幫他而已，沒有惡意。

桃夭夭徹底放松下來，卸去了防禦，挪近了些，慢慢地把重重疊疊的綠葉打開。

這般靠近之後，那顆桃子上萦繞的靈力便看得愈發清晰，甚至濃郁到形成了飄渺的霧。

根本不是尋常樹妖能結出來的果子。

男人垂首靠近些許，無聲凝眸。

剎那間，陰陽相生，仿若兩極，雙眸再次變幻。

這一回出現的卻不再是純粹的異色神瞳。

詭谲異常的瞳仁深處，銀灰色神光湧現，八卦太極圖緩緩旋轉，一瞬不瞬地打量着發紅的桃子。

靈氣四溢，澄心空明，坐忘無我。

确實是曾承諾留守人間界的上古神器——澄心桃。

只是……少了一顆最關鍵的桃核。

這是神器故意為之，還是有人陷害于它？

思及此處，仙人雙眸再次變幻，八卦太極圖緩緩消失不見，轉為單邊墨綠的異色神瞳。

神光湧現的那一剎那，過往一切如走馬觀花，一一浮現……

卻是追溯到了數萬年前，六界初定，大戰平息的時候。

人間界凡人最為式微，妖魔鬼三界對此虎視眈眈。

上古神器澄心桃感念于舊主對自己的恩情，便自請下凡，前往人間界，以自身神力，為人間界撐起一道堅固的屏障，也即澄心萬法空明陣。

這是只有澄心桃才能施展的守護法陣，力量足以庇護一界。

自那以後，凡人皆信仰澄心桃，以供奉澄心桃為己任。

上古神器澄心桃俨然成為了人間界的救世主，人人稱頌。

誰知，有一天，澄心桃突然神力爆漲，性情大變。

它滿心憤恨，揚言六界所有生靈都盼着它死，沒一人是真正期盼它過得好，都想囚禁它，又說終有一日，六界都會棄它而去，凡人更不值得它守護。

随後，沒過幾日，澄心桃便“失蹤”了。

失蹤當日，它不僅親手斬斷凡人與它之間的因果恩情，還撤離了所有神力庇護。

人間界最後一道屏障就此潰散，惡靈趁機入境，無數凡人因此殒命，九州生靈塗炭，哀鴻遍野。

數萬年來，六界傾盡全力尋找澄心桃，企圖讓它歸位，繼續守護人間界，卻未曾找到。

若它一直不出來，自在逍遙，旁人也奈何它不得。

誰知，澄心桃竟在數萬年後的人間界再次出現了，還沒了桃核。

沒了核的澄心桃，也就沒了神力，沒了當年的記憶，沒了仇恨與不甘，不再記得當初的使命。

它不再是神器，而是被天道承認的尋常靈器。

尋常靈器化靈，自然不會有人阻止……

于是，被桃核遺棄的空心桃悄悄化了靈，養出了一個幹幹淨淨的小樹妖替身——桃夭夭。

怪不得桃夭夭在人間界生活了三百年，也安然無恙。

因為小桃樹是全新的生命，在天道眼裏是無辜的孩童，根本什麽都不懂，過往一切與他無關。

若僅僅是這樣，也就罷了。

橫豎如今人間界已經恢複秩序，短時間出不了問題。

然而，今日桃夭夭身上又有了澄心桃的氣息。

甚至，這股氣息非常明顯。

明顯到，像是巴不得向全天下宣告，它就在這裏。

其中意圖之險惡，昭然若揭。

以桃夭夭這般懵懂天真的性子，又不知道自己的來歷，一旦被找到，不止妖魔鬼三界要對他下手以求徹底統治人間界，恐怕……

連仙界衆仙，也會想方設法抹去他的自主意識，只求澄心桃重新歸位，再次撐起澄心萬法空明陣。

這是一場再明顯不過的遺棄和犧牲。

而今日，便是将空心桃獻祭的最好時機，在桃夭夭踏入城中的那一刻，也将是他活着的最後一刻。

……

漫長而晦暗的回憶缭亂錯雜，從中抓出唯一一條真正已成定局的命運線更是難上加難。

異色雙眸凝神看了許久，方重歸寂靜。

仙人緩緩阖上了眼，沒有絲毫遲疑和停頓，徑直擡起手。

起卦，變卦，結印。

五靈凝指，邪祟避退。

很快的，隐藏在桃夭夭周身的那層灰蒙蒙的印記，就飄了起來，徹底離開了小桃樹。

甚至，在發現無法再隐藏的那一刻，印記開始嘗試着同仙人對話。

男人睜開眼，盯視了那咒印片刻，沒有拒絕。

這只是一個留音咒。

聽了無關痛癢，不聽也改變不了什麽。

想來，澄心桃還記得他，且有話要對他說。

在默許的剎那間，一道幽幽的心音傳了過來……

【行止上神，好久不見。我知曉此事哪怕瞞過六界生靈，也定然瞞不住通天神力的尊上。所以我選擇坦誠，希望你能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将我今日要說的話聽完。】

【我自認問心無愧。】

【是的，沒有人害我，我是自己剝離的桃核。桃核包含了我的全部神力，記憶，和愛恨。所以我選擇了它作為今後的本體。】

【而剩下來的空心桃，也就是桃夭夭的本體，孕育了他。他是全新的生命，他将可以代替我，成為凡人敬仰的那個澄心桃，繼續庇佑凡人，就像以前一樣，享盡榮耀。】

【不管你今天有沒有出現，仙界發現澄心桃的氣息，都會默認他就是我。

那群愚蠢至極、也貪婪至極的小人，必然會因此而上鈎。我這麽做，不過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罷了。】

【我知道你真正希望的是我能夠承擔起責任，繼續庇護凡人，但我真的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

【凡人的弱小醜惡，仙人的自私僞善，妖魔鬼三界的貪婪可恥，終究會一一重現。

或許只有到那一天，尊上才能明白當年我是多麽無辜，若非這一切逼我，我又怎麽會逃？】

【我不過是想要自由罷了。他們卻不允許我化靈，還打算在未來加害于我，憑什麽？渾天獸尚且自由自在，我守護了凡人那麽多年，卻被這麽對待，公平嗎？】

【這仇，我必須要報。】

【尊上，空心桃如今已經是普通靈器了，桃夭夭沒了桃核，等同于被我徹底封印，只是尋常樹妖，連化形都做不到，不會被天道認出來的。

若你發現他不聽話，難當大任，盡可以殺了他，空心桃自會誕生下一個替……呃……】

……

未盡的心音被驟然掐斷，再也發不出聲響來。

灰色的留音咒不斷掙紮，卻無法掙脫金色卦象的壓制。

男人面色冷淡，無波無瀾。

他垂眼，淡漠地凝視着依舊一無所知的桃夭夭。

從命盤來看，眼前的桃樹妖生線短促，生機若有似無，死線本同根而生，卻蔓延勾纏，橫亘其中，硬生生掐斷了生命線。

澄心桃，從頭到尾，就沒想過讓桃夭夭活下來，或者說，沒有把這個随手培養出來的替身當一回事。

就如同它當年漠視所有凡人，任其哀嚎痛求，最終求救無門，絕望死去一樣。

而這樣漠視生命，只是為了複仇？只是因為預見“未來”別人會害它？

男人沉靜的目光從桃夭夭身上，緩緩挪到掙紮的留音咒上面，停住不動。

無聲無息的心音随之響起。

【你是以什麽資格，來要求無辜的生命為你承擔責任？甚至還要本座聽你解釋，體諒你的難處？】

【随意封印桃樹妖的天賦，剝奪他化形的權利，甚至将他圈養于此地與世隔絕，這就是你的問心無愧。】

【當初顧念你本性不壞，給了你化靈的機緣，果然是本座太欠考慮。】

毫無語氣起伏的心音一字不落地傳了過去，卻震得那留音咒瞬間化為齑粉。

仿佛從未存在過……

……

與此同時，仙界某處精美的宮殿裏，正皺眉入定的豔麗少年雙眸猛然一睜，幾乎是頃刻間面白如金紙，兀自嘔出一口瘀血來……

少年眸色駭然，捂住心口的手指抖得不成樣，半晌方閉了閉眼，喃喃道:

“不可能的……他不會那麽對我……他喜歡坦誠的人，又一向無情無欲，不會對那個廢物生什麽同情心。

何況，我天賦卓絕，當神器完全是屈才，他定然會理解，當年不也出手幫我化形了嗎……

他對我總是不同的，對，他甚至一直到現在，還幫我支撐着人間界的法陣，這還不夠說明他在意我嗎？

一定是我想太多了……我要冷靜……不能自亂陣腳。”

少年不斷試圖說服自己，取出一只紙鶴，傳音道:

【母後，你知道行止上神去了哪裏麽……我沒什麽事，就是想到尊上許久沒有下界了，或許我能幫父皇前去接應一……】

話音未落，一道稍顯嚴厲的女聲便打斷了少年的話。

【不必了。尊上下凡自有他的理由。我不管你是如何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的，總之，在仙界只能稱呼他為仙尊，旁的不許再提。若是洩露出去壞了事，被你父君知道，我也保不住你。記住了嗎？】

少年聞言，不由冷笑一聲。

思及天帝，他的眼中多少流露出一些不以為然的輕蔑。

可随即，目光在觸及自己染血的衣擺後，他的面色又轉為青白，咬牙久久不語，到底是沒有反駁。

對天帝，他或許無所畏懼，可對上真神，他卻是毫無勝算的。

必須盡快想辦法見到對方，否則不能安心！

重來一世，他好不容易有所成就，占盡先機，絕不能出任何纰漏！

……

人間界。

留音咒徹底消失之後，男人面色放緩，試圖顯得寬和一些，他垂眸看向老實巴交的小桃樹，道:

“你且伸出手來。”

“啊？”桃夭夭一時非常無措。

他立刻伸出一根桃枝，又覺得不對收了回去，換成另一根桃枝。

可小桃樹身上桃枝何其多，以至于桃夭夭換來換去都給自己弄懵了，傻乎乎地問:

“仙人要哪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