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慎行

第1章 慎行

此地林海浩瀚,千山一碧。

楚慎行身在蔥郁山林之中,頭頂綠蔭遮天蔽日。

他信手摘了一片手掌寬的葉子,修長手指在上面略劃幾道,靈氣自指尖溢出,布出一道簡易陣法,勉強把這葉子當成一次性羅盤來用。

經脈中靈氣不足、境界跌落、本命劍被天雷劈碎……放在旁人身上,恐怕算是被逼至絕境,但這已經是楚慎行長久以來最輕松、恣意的時候。

他終究是熬過來了。

周遭林木感受到楚慎行這份喜意,仿若為他歡呼,又卷起一陣蔥郁林風。

楚慎行唇角涼涼勾起,看着葉片羅盤。見上面靈氣竄動,隐隐指明,此刻自己身處東方,周側群山環繞。

他思忖片刻,選定方向,潛入深林。

雖然順利逃脫,但眼下不能掉以輕心。歸元宗勢大,他那好師尊又是劍峰峰主,自己還聽到他與“系統”對話的隐秘之事……哪怕不論這些,他也是所有人眼中的“魔頭”。故而雖楚慎行心中抱有許多疑慮,但顯然,這會兒不是細究的時候。

如果宋安追來,那以他當下的修為,完全是刀下魚肉。

五百年都過來了,不急于一時。

……

……

憶及前事,楚慎行心中有怨有怒。

他被鎖在思過崖下整整五百年,每日受罡風砭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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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骨罡風裏混雜着逍遙老祖殘留下的兇猛劍意,直教人苦不堪言。

楚慎行起先尚能撐起護體靈氣,聊作抵禦,可天長日久,經脈中的靈氣到底枯竭,又再無補充。

終于,在被鎖在思過崖下的第六十年,楚慎行護體靈氣潰散,以血肉之軀迎上崖底刺骨劍風。

他是修道之人,哪怕被鎖在思過崖下時已經筋斷骨折,可金丹期的身體韌度還在。

接下來,楚慎行又苦捱四百餘年,終于等到血肉盡消,骨架亦化作細沙随風而去。

歸元宗掌門青雲老祖親手在楚慎行脊骨上的鎮魔印随之失去效用,楚慎行由此脫身。

可到這時候,他唯餘一把破碎神魂,裹着殘損金丹。如果再不找到附身之物,恐怕連神魂都要消散。

若是從前,他是歸元宗首席、這一代所有弟子的“大師兄”,那各色天材地寶應有盡有,何至于為此發愁。

可脫身時,楚慎行身側除了山壁,就只有幾條自崖上垂下的青藤。

楚慎行兩相權衡,最終以青藤重塑人身。他湊合着撿出幾片金丹殘渣,塞進藤心中穩固軀體,又花了點時間,重新幻化人形。

或許因為太久沒有使用靈氣,青藤幻化出的人身與楚慎行原先的樣子至多只有五分相像。任誰見了,都想不到,這竟是當年那個天之驕子“秦師兄”。

以至于楚慎行見到寒鴉劍殘刃上映出的自己面容,還要花片刻時間反應、适應。

那會兒,他心中轉過百千情緒,怨氣與愠怒摻雜在一起,最終歸于平靜,冷冷一笑,心想:我這樣子,可不能再叫“秦子游”。

念及過往,楚慎行自認說不上輕狂,更談不上樹敵。

他唯一的錯,就是輕信宋安,以為他是話本中的德高望重仙師,願意對一個出身凡人城鎮的普通弟子真心相待、傳道授業。

然而宋安一張溫潤人皮下面,究竟有幾分真心?

楚慎行不知答案。

既要改名換姓,他便取自己出身的“楚國”冠在名前,而後謹記,要謹言慎行,不可輕信旁人。

那就叫楚慎行吧。

此外,楚慎行當時撿出的幾片金丹殘渣,在後面劈下的天雷中碎了個一幹二淨。

那按理說,他該是築基期。問題在于,随着金丹碎裂,他先前打下的道基,也毀了七七八八。于是境界還要再往下挪些,算是卡在煉氣與築基之間。

好歹沒跌回凡人境。

聽起來頗為凄慘,可周遭林海茫茫,楚慎行的新身體與四側藤木同源而生,隐隐呼應。

這給了他一種古怪直覺,仿佛自己只要稍動心思,這片林子就能開出一條大道,供他進出。

如果楚慎行願意,那就此布下天羅地網,絞殺進入修士、将其煉化,也并非難事。

為了驗證這點,他心念一動。

林中走獸驚、飛鳥掠天而起。楚慎行修為沒了,目力還在,一眼看出,遠處飛起的林鳥之中,有一群碧霄雁。

這玩意兒拔毛去烤,味道不錯。

歸元宗只許弟子服用辟谷丹,等築基後,連辟谷丹都不再供予。宗訓中字字句句,都要弟子抛卻凡人欲望,當一個無心也無情的“仙人”。

從前,楚慎行總是對這些規矩不以為意。

靈谷靈果皆能釀酒,靈獸也滋味不錯。吃入口中,滿足口腹之欲的同時,其中蘊含靈氣自然而然化入經脈,一舉兩得。

他沒少帶山上弟子做些違背門規的事兒。起先還會遮掩一下,避開師尊。可後來被宋安撞見,楚慎行做好了被罰揮劍一萬下的心理準備,可宋安只是象征性地說了兩句,連“高高拿起”都沒有,就直接“輕輕放下”。

楚慎行便想,或許師尊同樣認為覺得宗裏規矩過于嚴苛、沒有必要。

可等到楚慎行被壓在掌門大殿之上,青雲老祖問宋安,宋真人如何看這弟子時,宋安卻道:“我從前便憂心,子游總是重視凡欲,恐怕道心不穩。可見他修行進境速度極快,我便不曾多說什麽。現在看……”他看起來頗憂切,“或許另有緣故。”

好一個“另有緣故”!

可笑的是,哪怕是那個時候,楚慎行都只覺得,師尊竟不信自己。

他從未想到,讓自己被推入絕境的,正是宋安本人。

……

……

林中靈氣震動,無數青藤悄然升起,在空中織起一張巨網,将那群碧霄雁一網打盡。

這一系列動作極快,以至于其他身在這片蔥郁山林中的修士一無所覺,至多感受到一抹淺淡靈氣波動。這是常有的事,興許是哪片靈獸打架争地盤,修士們若膽子夠大,也能前去一觀。可當下他們一心想要快些趕去國都,于是很快抛卻好奇,繼續趕路。

青藤裹着碧霄雁,朝楚慎行所在之處湧來。林木果然開路。

楚慎行看着這一幕,忽而低笑。

他興許低估自己了。

道基盡毀又如何?寒鴉劍碎又如何?

青藤之中,無數碧霄雁的哀鳴被盡數遮掩,最終化作一堆血肉,被青藤吸吮,期間精血靈氣又順着藤脈,進入楚慎行丹田。

等青藤來到他身前打開,裏面唯獨剩下一只完整的碧霄雁,正是雁群中唯一一只三階頭雁。

青藤托着頭雁,楚慎行擡起手,摘下頭雁尾羽上翠色欲滴的三根羽毛。

頭雁瑟瑟發抖。

楚慎行看着它,揉了揉頭雁頭頂柔軟的鳥毛。

頭雁小心翼翼地往他手上蹭了蹭。

三階妖獸已經有一定靈智。比起死掉,給修士當靈寵也不失為一種選擇。

楚慎行微微一笑。

頭雁愈發放松。

可下一刻,“咔嚓”一聲,碧霄雁的脖子被修士擰斷。

幾百年沒吃過東西,楚慎行難免手生。

他摸索着給雁拔毛,又升起一團靈火。藤蔓從遠方帶來一捧靈泉,這會兒用來清洗雁肉。不消片刻,碧霄雁華美的羽毛落在地上,上面爬過幾只色若琉璃的螞蟻。楚慎行看到,微微皺眉。青藤一掃,螞蟻消失在楚慎行視線裏。

雁肉架上靈火,過了半個時辰,油滋滋、香噴噴的肉被從火上取下。楚慎行試着嘗了口,只覺得五髒六腑都因此雀躍歡呼。

危機尚未解除,他三口兩口吃完。同時一心兩用,細聽密林傳遞給自己的消息。

飒飒——

有兩撥煉氣修士同時遇到一株千年露陽草。這是做益氣丹最主要的材料,又生長千年,可以賣到三塊中品靈石。修士們為此大打出手。

飒飒——

赤璃蟻還在前行,不少修士都被纏上,叫苦不疊。

飒飒……

雁肉吃完,楚慎行繼續前行。天朗氣清,雷雲消散已久,并沒有歸元宗追來的跡象。

他并非徒步,而是讓青藤盤在身下,編作一個蒲團,再托他向前。

愈走,愈覺得螞蟻仿佛越來越多。

走了兩日,前方甚至傳來一陣打鬥聲。

楚慎行眼睛不眨,準備繞行。

可行至一半,他忽而聽到一句:“楊師兄,我們恐怕堅持不住。不若我留下斷後,師兄先趕去國都——”

“芙妹,不可!先前聽聞,今年來的可是元嬰真人,足以見得歸元宗對這次收徒的重視程度!你若留在這裏,恐怕再無機會進入仙門。”

“師兄,我何嘗不知?可你若不走,就是我們都耽擱在這裏!”

楚慎行心尖一跳。

收徒?

歸元宗?

元嬰真人?!

歸元宗萬年傳承,歷來是三十年才收一次徒弟,且只去各國國都。所有二十歲以下、已經踏入煉氣期的修士都有一次機會,檢測資質。

這個規矩,意味着有一批人從出生那天起,就注定不可能進入歸元宗。

不會有人因此覺得不公。修行一事,本就是逆天而行。如果出生時機不巧,那只能說明你無緣仙途,怪不得旁人。

如果實在心存期許,也有其他路子:碧元大陸之上,歸元宗一家獨大,但也有些其他小門小派。這些小門小派底蘊不足、傳承不多,可多少能滿足一些人對“修行”的期許。

——可今年并非歸元宗收徒之年!

難道區區五百年,能把前面萬年的規矩都改了?

楚慎行意識到,一定有什麽超出控制的情況出現。

他眉尖攏起,眼前林木層層打開,露出兩張錯愕面孔。

那是一對煉氣期男女。

兩人眼見一陣林風吹起,碧葉漫天。而在這陣風後,困擾他們十數日的赤璃蟻消失不見。

兩人一驚,齊齊看那突然出現的男人。對方坐在半空,神色沉郁,身下似乎有什麽東西盤浮,可因衣袂遮擋,看不分明。

做師妹的先反應過來,迅速扯着師兄上前道謝。

楚慎行對上那兩張面孔,隐隐覺得熟悉。但在思過崖下待了五百年,連金丹都碎了,記性就更不可靠。

他不耐煩聽那一串謝辭,直接打斷,問:“這是哪年?”

這問題十分古怪。

都說修真無歲月,只有凡人城池才講歷法。

眼前既是已經邁入修真路途的仙師,就不該問何年何月。他們睜眼閉眼,就是十百千年。

兩人俱怔住,正不知如何回應,楚慎行便發覺自己的問題不太對,改口:“來這兒收徒的,是哪位真人?”

這倒是好答。

兩人相對一眼,女郎微微一笑:“回禀仙師,聽聞是劍峰的宋真人,和陣峰的趙真人。”

她講話,臉上帶出些許神往。

那可是高高在上的元嬰真人啊!

可惜的是,眼前仙師與她的神往之情格格不入,打斷道:“劍峰的宋真人——是宋安嗎?”

話出口時,楚慎行就覺得:我真是多此一問。

除了宋安,劍峰還有哪位“宋真人”?

楚慎行眯起眼睛,有理由懷疑,這次突如其來的收徒,怕不是宋安算到自己被天雷劈完之後會出現在何地,于是有意來尋。不過這麽看,宋安大約也掐算不出自己的具體位置。

同時,又想:宋安和趙開陽?這兩人一同前來,倒真是巧了。

讓楚慎行意外的是,女郎告訴他:“這就不知了。我與師兄住蓋陽城,離國都甚遠,只聽了些零碎消息。”

“蓋陽城?”楚慎行錯愕,追問:“是哪國的蓋陽城?等等,你一直說‘國都’,又是哪國國都?”

八百年前,楚慎行被收為歸元宗弟子時,紅塵中存在三個凡人國家,分別是:秦、楚、吳。

可當他被鎖在思過崖下前,楚國就已覆滅,又有新的凡人國家建立。楚慎行隐約記得,那個國家名叫“燕”。

至于蓋陽城。這是楚國一座邊陲小城,位于東海之濱。在楚慎行還是“秦子游”時,他曾與父親一起去蓋陽城收賬。那邊凡人貧苦,許多人每日打漁為生。說是收賬,可實在沒有幾分銀錢。

舞勺之年的秦少爺不在意這些。

他甚至把自己帶出的銀兩散給貧苦漁民,好讓他們将自己的船加固,不至于在海浪颠沛中支離破碎。最好再加幾道靈符,哪怕遇上海中妖獸,也有機會逃出生天,而非全憑命數。

做這些時,秦子游未避開父親。秦老爺看在眼中,也沒阻止兒子、說他不該。

當時秦子游已經順利引氣入體,只等再過兩年,歸元宗仙人下山收徒,他便前往郢都。

秦子游母親早逝,父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煉氣期修士。以秦老爺的修為,談不上延年益壽,最多身體較旁人較為康健。

因出生年份,秦老爺錯過了歸元宗收徒,因此懊喪數年,終于娶妻生子,把期望寄托在孩子身上。

凡人命如蝼蟻,他花了大半輩子,終于攢下薄薄家底。在這之中,還經歷了許多颠沛流離,一度與妻兒失散。後來一家團聚,妻子已經病入膏肓,很快撒手人寰。

兩年後,子游将啓程前往郢都。恐怕今生今世,父子二人都無緣再見一面。

修真無歲月。

他只是孩子必須斬斷的“塵緣”。

那一日,秦老爺帶兒子去海邊山崖,指着茫茫滄海,對兒子說:“子游,我素聽聞,海的另一頭,還有其他大千世界……”

秦子游為此心馳神往,心緒激蕩,見眼前海面遼夐,一望無際。

自此,荏苒八百年。

楚慎行疑心:莫非燕國皇帝推翻楚國時,并未改換城名?而後五百年,不知再有沒有其他變故,總歸蓋陽城從未更名?

那還怪懶散。

可楚慎行剛剛找到合适理由、說服自己,就聽女郎回答:“回禀仙師,我們說的‘蓋陽城’,是楚國蓋陽城。我們要去的國都,是郢都。”

想到仙師方才的問題,她幹脆補充:“……這會兒,是武帝登基的第三個年頭。”

楚慎行心神震蕩。

片刻後,他緩緩開口:“是這樣啊。”

原來并非歸元宗有意來尋他。

而是他回到從前,自己尚未拜入宗門的時候。

作者有話要說:

*“宋安”=楚哥之前的師尊=攻略者

第四篇文啦!會有人看嗎!搓手手。

楚慎行攻,秦子游受,主攻,但寫的過程中可能會穿插雙視角。

自攻自受(具體見文案),師徒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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