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落地還錢

第19章 落地還錢

蟬噪鳥鳴,林深無人。

水清石出,葉送煦風。

少年身量未成,比楚慎行要低半頭,這會兒直視楚慎行,要擡起面孔。

有燦燦日光透過林葉,落在少年臉上,照出秦子游清俊容貌。

少年目光灼灼,打定決心,要知道一個答案。

楚慎行知道,如果自己此刻回答,“是,我也這樣”,那少年一定會對自己也敬而遠之。

這個結果甚至讓楚慎行有種奇妙的、看事情脫離掌控的刺激感。

但他遺憾地壓抑自己,勉勉強強,顧全大局。宋安未除,自己修為更未恢複,還須從長計議。

楚慎行想了片刻,回答:“我這一生,殺過一千六百七十二個人,其中包括九百六十一名修士。”

秦子游一怔,完全沒想到,自己會聽到這麽一個答案。

他見眼前男人臉上略帶一點笑。可與從前,在望月樓時,在青天上時……在任何時候的笑相比,此刻的神情都又有所不同。

此刻的笑,不帶什麽溫情,卻又坦坦蕩蕩。

他說:“我第一次殺人,是在十五歲,第一次出遠門,走江湖,途徑一個村落,見老弱婦孺皆面有苦色。我一心行俠仗義,于是問,發生何事。他們告訴我,村中青壯不在,有山匪入村,奸`淫擄掠。于是我問清山匪去處,孤身上山,要救被拐走的女郎回來。”

秦子游微微睜大眼睛。

這未免太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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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當初,也經歷過一樣的事。

他殺的第一個人,正要對被劫掠去的少女行不軌之事。秦子游拔出日影劍,将他頭顱斬落,又解開自己外衣,披在少女身上。

他在心裏默默地數:在那個山寨裏,自己一共殺了二十七人,其中七名煉氣期修士。

楚仙師呢?

秦子游這樣想,楚慎行卻未告訴他一個具體數字。

他看少年,溫聲道:“子游,有些事亘古以來就有。古人暢想‘天下大同’,可這萬千年來,又有什麽不同。”

秦子游心有戚戚。

楚慎行又講了幾件其他事。

他模糊了時間、地點,只說自己做過什麽。有修士不知從何處拿到《紫霄心法》殘本,修煉魔功,最後控制不住喋血欲望,屠了數個村落。自己殺他,問心無愧。

秦子游點頭。

有凡人不知從何處找到一本“雙修秘籍”,為此強擄少女,囚于地牢,想要借此入道。周遭城鎮人心惶惶,皆以為是魔修所為,自己去查,覺得未有魔修蹤跡,最終才發覺做惡之人竟是個平日裏慈眉善目、頗得人心的員外。自己殺他,衾影無慚。

秦子游眼睛一點點發亮。

楚慎行說

了許多。

他未欺騙秦子游。

但也沒有告訴少年,這些其實大都是歸元宗的師門任務。

第一次接師門任務下山時,楚慎行在築基後期。

秦老爺是煉氣修士,十分高壽,活到足足一百二十歲方仙逝。

他并非孤寂一人,而是另有續弦、有了其他孩子。到晚年,稱得上子孫滿堂。

弟弟妹妹尚且知道自己有一個拜入歸元宗的兄長,秦家另有大郎。往下的小輩,則對楚慎行的存在一無所知。

初次下山時,楚慎行已經在歸元宗待了八十餘年。

再看人間,他全然換了一種心境。面對惡事出手,也并非鏟惡鋤奸,而是作為淩駕于凡人之上的“法理”,去處置一切。

這到底與少年所思不同。

楚慎行出神,心裏再度浮起先前那個問題。

他想:宋安騙我,是為了脫離此界。我對子游隐瞞甚多,卻是為了報複宋安……

我們又有什麽不同。

楚慎行微微沉默。

秦子游則催他:“楚仙師,還有呢?還有呢?”

楚慎行忽而道:“子游,我對你說這些,是有我的目的。”

秦子游輕輕“咦”了聲,眼神剔透澄澈,說:“我知道啊!楚仙師莫非忘了,此前你便說過,倘若我猜到,你就告訴我。”

楚慎行好笑,說:“那你現在猜到否?”

秦子游斟酌片刻,像是羞赧。但很快,他大大方方,說:“是有些思路。”

楚慎行道:“不若說說?”

秦子游道:“倘若我猜錯,楚仙師可莫要笑我。”

楚慎行:“自然。”

秦子游和他分析:“我想了許久,終于恍然大悟:說到底,還是要看遇到楚仙師之後,我身上有何變故。”

楚慎行一頓,道:“不錯,繼續?”

秦子游像是被鼓舞。他斟酌言辭,“細細想來,唯一一點,在于:我不再想拜入歸元宗。從前覺得,是否是我多心,可剛剛那樣問楚仙師,楚仙師的一番話,又的确恰到好處地說服我。仿佛還透出一些其他意思,有好幾例事,都講凡人如何走上歪路,再被楚仙師斬殺。這麽看,哪怕不入歸元宗,我欲移有朝一日移山海,就總需要仙師指點。”

楚慎行挑眉,心想:哦,原來你聽出來了。

“所以這會兒,”少年再接再厲,繼續說,“我心裏只有一個念頭——想讓楚仙師來做我的老師。”

楚慎行笑了下,重複:“老師?”

而非“師尊”嗎?

碧元大陸之上,修士間,講究“天地師親君”,與凡人有所不同。

天地之外,“師”在最前。

但即便是“師”,也分很多種。譬如楊瀾與曲芙,在歸元宗收徒、師兄妹二人趕來郢都前,兩人已有“師父”。可這師父不同于日後會有的“師尊”,他最多給楊、曲二人一些粗淺指導,讓他們莫要在修習心法前走歪路。此外,便一概不管。

只有教導心法的人,才算得上“師尊”。

至于秦子游所說的“老師”,那還要排在“師父”後。師父師父,是“師”也是“父”。到“老師”,雖一樣要收束修,可這締結的只是一層師生關系,而非師徒。

徒不教,師之過。可學生有錯,老師卻不會被牽扯。

少年說:“是,‘老師’。卻不知楚仙師意願如何。”

父親是商人,秦少爺耳濡目染,知道何謂上天讨價、落地還錢。如果自己沒有想錯,楚仙師所圖又不止如此。那“老師”兩個字,興許能詐出更多內情。

少年試着把主動權搶到自己手中。

他看似從容,可袖下的手微微顫唞,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

楚慎行看他,察覺到少年的一點“恃寵而驕”。他敢對自己這麽說話,無非仰仗着這些日子,自己總是溫和态度。

楚慎行覺得有趣,又懷念。

是了,哪怕是十五歲的自己,也不會真正任人宰割。

宋安騙他、對他有所圖謀,可這些被裹在歸元宗的磅礴威嚴之下,藏在他“劍峰峰主”的身份之後。

可子游面對的,完全是另一種境遇。

他十五歲,是少年,莽撞而天真。但他不是幼童,已經懂思考,會判斷。

站在他面前的并非成名已久的宋真人,只是來歷不明的“楚仙師”。

楚慎行露出一個笑。

此一笑,他見少年眼中滑過一絲隐光。

這個表情——

秦子游心道:賭對了!

他緊接着說:“我知道楚仙師對我有所隐瞞,但如此一來,你我并非師徒,不用了解甚多。我不問楚仙師從而何來、不問楚仙師是何修為。只請楚仙師教我心法,讓我知何可為,知何不可為。你我互利互惠。”

少年欲擒故縱。

這話明面上聽來,是一種意思。可又明晃晃宣告:我知道你想要我做弟子,但你不告訴我來歷、不告訴我修為、不告訴我隐瞞什麽——那我便不會認你做師尊!

面對鬥志昂揚的少年,楚慎行沉默片刻,心中感慨。

這是我。

我不該小瞧我。

秦子游緊緊盯來。

片刻後,聽楚慎行輕輕笑了聲,說:“子游,你真有趣。”

秦子游:“……?”眨巴兩下眼睛。

一鼓作氣,而今衰。

楚慎行道:“我十五歲的時候,仿佛也是你這樣的。”

秦子游臉上露出糾結神色。

楚仙師怎麽……不按自己想好的套路來啊?

楚慎行說:“其實我忽然想起,仿佛還有一事未成。此事甚繁瑣,要耗費頗多時間、精力。所以,咱們不若就此別過。”不就是落地還錢?他有樣學樣,甚至更進一步。

秦子游聞言,有些發懵。

少年不知楚慎行所圖為何。

但楚慎行太知道秦子游想要什麽。

眼見楚仙師身後郁郁林木分開,露出一條小徑。秦子游心想:這是在勾引我,勾引我主動求他收我為徒。

一邊眼睜睜看楚仙師朝自己略一拱手。

楚仙師并未躬身,這是平輩相交之禮。男人俊朗、風度翩翩,湛然若神,說:“這就告辭了。”

語畢,不等秦子游反應,一轉眼功夫,就消失在郁郁林後。

秦子游:“……”喂!

怎麽說的好好的,人忽然不見了?

少年呆立原地,反思:難道是我哪裏想錯?楚仙師并非這番意思,我卻自作多情、引他厭惡?

還是仙師就是這樣随心所欲、行蹤莫測?

他癟了癟嘴。

十五歲的臉頰白瑩瑩、嫩生生。講了許久話,這會兒天色漸暮。昏色日光照來,在少年身後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他忽而喊:“楚仙師!”

氣沉丹田,嗓音清亮,驚起一片飛鳥。

他喊:“我知道你還在,別藏了,咱們再聊聊——!”

作者有話要說:

子游:???說好的對我有圖謀呢!你倒是來圖謀啊!

然後就,宋安他不是在“穿書”啦,只是簡單地穿越“小世界”而已。所以設定上不存在原作者。

不過既然都現代paro了,讓他們對着“原劇情”吐吐槽好像蠻好玩的XD

btw以防萬一:paro的劇情和正文不存在呼應。

【一個俗套的開場引入】

校服口袋裏的手機震了兩聲,秦子游把籃球袋換了個手,空出右手來摸手機。

他不出所料地看到來電顯示上的名字。

楚慎行。

這人仿佛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之前有天放學回家,楚慎行正坐在沙發上。聽到開門聲,還笑眯眯轉過頭,和自己打招呼。

秦子游起先覺得,這應該是某個爸媽生意上的夥伴,來家中做客。

對方約莫二十多歲,秦子游在“叔叔”和“哥哥”之前正猶豫,就見老爸走來,拍一拍楚慎行肩膀,向秦子游介紹,說:“子游,這是你哥。”

秦子游禮貌地:“哥哥。”=

秦老板看看兒子,好像不确定兒子是否聽懂。他又強調:“是你哥。”

連續說兩遍,秦子游眨了下眼睛,意識到什麽。

他往廚房瞄了一眼。

老媽正在做飯。準确地說,是在“指導”保姆做飯,似乎在講今晚要什麽菜色,看起來頗為認真。

秦子游有種不妙預感。

他小聲問:“爸,他是我哥……媽知道嗎?”

秦老板莫名其妙。

楚慎行倒是笑了聲,看着眼前少年,回答:“媽知道。”

少年狐疑地看他。

楚慎行從從容容,說:“那也是我媽。”

接着,他就欣賞到少年時代的自己天崩地裂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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