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河神

第32章 河神

吳國與楚不同。

楚有三十六城,城池在山嶺間星羅棋布。

當年楚國初建,文臣武将皆有封地。往後百年傳承,城主之位父傳子、子傳孫。到現在,雖然仍是闵家天下,但秦子游由平昌城至郢都一路,途經十數城,已經隐隐察覺,幾位城主野心勃勃。

他與孫胖、張興昌二人曾聊起此事,三人抱有一樣态度:百年前,初得分封的城主們忠于楚帝。可到現在,從父輩手中接過位子的城主們只忠于自己。

這會是個禍患。

相比之下,吳國卻有九郡。

郡下設府,府下設縣,三級官員都由吳帝任命。又有國都姑蘇,獨立于九郡之外。

楚慎行與秦子游要去的雲夢,在吳地正中,與姑蘇比鄰,繁華富庶。

船行于水上,欸乃聲中,夾雜着秦子游與船家的話音。

兩人相談甚歡,船游于綠水。

雖已入吳,要去雲夢,還要穿過北面的蘭曲郡和奉陽郡。

他們正行在嘉陵江上。嘉陵江自楚國境內發源,由北向南流淌,彙入黔江,又由黔江入海。

楚慎行坐在艙中,面前擺一張宣紙,蘸墨而書。

他盤算起自己記得哪些陣符,準備在秦子游修習心法的同時,理出個章程,把自己從歸元宗學來的、在外瞎捉摸出來的東西分門別類,好給徒弟傳授。

陣法即是修士對天地規則的粗略模仿。楚慎行在思過崖下領悟這點,此後再看四方,都帶了另一重眼光。

山野水上,靈氣運轉,無一處是陣,可又無一不是陣。

他很快寫滿一張紙。

最簡單的明光陣,往後愈難。其中又有他答應教給秦子游的回蹤陣,只是少年尚未打牢基礎,還要循序漸進。

楚慎行舉起宣紙。墨色未幹,帶着點松煙味。

他視線在一個個陣名上掃過,回憶過往種種。哪門陣法是宋安所授,哪門是自己與白皎、程雲清一同琢磨。他相信秦子游可以學會上面所有東西,畢竟那同樣是自己。可兩人之間,又有一點不同:秦子游太年輕,少些閱歷。

少年不曾經歷

想到這裏,楚慎行側頭,透過艙口,去看船頭。

秦子游一身蒼青色短衫,腰間一把長劍,頭發挽起成冠。十五歲……

楚慎行的手微微一頓,記起什麽。

眼看要到九月,再過些日子,就是秦子游生辰。

這同樣是楚慎行生辰。可歸元宗裏的日子太漫長,長到“生辰”二字失去意義。楚慎行最後一次記挂這字眼,是在聽聞秦老爺去世消息的時候。他去後山,與靈猴打了一架,搶來一壇猴兒釀,坐在崖上,看了許久月色。

他的父親去世了,他依然很年輕。往後,不會再有人記挂他又長了一歲。

楚慎行心情淡了些,放下宣紙。

靈火燃起,未觸及桌面。幽幽火光中,宣紙化作塵灰,飄出窗格,落入水中。

在這一刻,船忽而一震。

楚慎行訝然。

他确信剛剛飄走的只是普通紙灰,不會影響此地靈氣分布。

既如此,又是什麽影響到船只?

他神識下沉,落入水中。同時,船艙外傳來秦子游的聲音。

少年嗓音清亮,帶着點驚詫,喊:“師尊,那是——”

楚慎行已經“看”到。

一條巨大的魚,正從船下游過。那魚身長足有百丈,身體寬闊,引得江水上漲。

日光落在水面上,照出巨魚一身玄沉如墨的鱗片。燦燦光線下,鱗片上隐隐流轉金光。

似乎是察覺到了來自人類修士的神識試探,魚身忽而上浮,竟生生将船只托出水面一刻。而後巨魚再度沉下,尾巴搖擺,帶起一陣浪濤。

船身墜落,在水面上劇烈震蕩。

方才還在與秦子游談天說地的船家在此刻跪在船頭,瑟瑟發抖,口中喃喃說着什麽。

他聲音雖低,可還是被秦子游的神識捕捉。

“河神大人在上,我等有眼不識泰山,不知您老駕臨于此。如有沖撞,河神大人勿要計較。待小老兒做完這趟生意,定以豬羊沉江,叩謝河神大人饒命之恩……啊!”

他說到一半兒,船身複震。船家身體一歪,身體向旁側滑去,眼見要落入水中。

船體颠簸,秦子游艱難穩住身形。又見船家要落水,他欲将人抓住,身體往前。這一下,失去重心,差點連帶着跌進水裏。

意識到這點時,秦子游心中“咯噔”一下。眼前是盈盈綠水,是水下巨魚。他拼盡全力,捉住船家袖子——

而後,有什麽東

西勾住秦子游的腰,将他從水面上拖了回去。

秦子游沒有回頭,但他心中仍然一定,驚喜喚道:“師尊!”

短短時間內,數條青藤從楚慎行袖中湧出、盤于船上。

在青藤的支撐下,船身浮于水上三尺,船家暈頭暈腦,起身四顧,不知發生何事。但見周遭青藤,又見日影劍出鞘、劍尖對準水下巨魚。船家終于後知後覺,自己這單生意,是載了兩位仙人。

仙人要殺河神?!

意識到這點後,船家猛然撲上去,拉住楚慎行的袖子。數日相處,他已經看出,師徒二人之間,完全是當師父的做主。

船家勸道:“仙師,萬萬不可!河神若被傷到,周遭府縣都要遭殃啊!”

楚慎行:“……”

他垂眼,看着船家抓在自己袖口的手。

船家終日操勞,風吹日曬,皮膚黝黑,連手指上都帶着皺紋,指甲裏也藏了污垢。

認真說來,這似乎是楚慎行重回八百年前後,第一次有人離他這麽近。就連秦子游,也只是被他揉了幾把腦袋。

楚慎行淡淡道:“松手。”

船家身體一顫,往後退去,更加惶恐。河神得罪不起,可仙師似乎更加危險。爺爺流傳下來的話裏,說了仙師風姿湛然,也說到,在仙人眼中,他們這樣的凡俗之人不過蝼蟻。

接連惹怒河神與仙師,船家心生絕望,只覺得自己恐怕要折在此趟。

這時候,秦子游正在船頭看魚。少年腰間,劍鞘空空,日影劍懸于水面之上。

遇到事兒了,日影劍就不歸他管。秦子游已經習慣這點,并不意外。

他大方地“借”出愛劍,自己仔細打量水下,又試着用神識去探。這占據了秦子游絕大多數精力,以至于少年沒有察覺到背後動靜。

他用神識,已經比一個月前要娴熟很多,不再完全不受控制。

少年屏息,慢慢地,神識覆上巨魚身體。鱗片冰涼而滑膩,這兩樣感覺混合在一處,湧入秦子游識海。他身體跟着發冷、顫唞。

思緒好像被剝奪。明明身在船上,卻又像墜入水中。水湧入鼻腔,帶來一陣悶塞的窒息感。秦子游恍然張嘴,想要呼吸。然而這樣一來,水流連嘴巴都侵占——

“唔!”

少年猛然喘氣。

楚慎行一時不察,秦子游就着道。他有點哭笑不得,收回剛剛在秦子游肩上拍了一把的手,不動聲色地捋了捋袖口,說:“勿要再探了,這是個五階妖獸。”

說着,一頓,側頭看船家,認認真真分辯:“真的不是河神。”

船家身體瑟縮,恐懼地看楚慎行。

楚慎行無奈,低聲對秦子游道:“子游,我看你與船家關系不錯。等解決完這魚,你得幫我勸勸他,他像是被我吓到了。”

秦子游剛從窒息中醒來,這會兒還在調整呼吸。他低低喘着氣,花了點時間明白楚慎行的話。而後眨眨眼睛,看楚慎行。

少年眼神清亮,裏面寫滿了對楚慎行的依賴、信任,同時還有:師尊又做了什麽,才把人家吓到?

這一點狐疑。

楚慎行深感冤枉。他一本正經:“子游莫要這樣看我,我什麽都沒做。”

秦子游撇撇嘴,顯然不信。

楚慎行見他這樣,略覺手癢。若不是有敵當前,定要把徒兒的頭發揉到亂七八糟。

似乎是察覺到劍尖中蘊藏的威脅,巨魚潛入江底泥沙。

楚慎行捏了捏手,指尖滑過掌心。他心不在焉,對秦子游介紹:“這魚名喚‘金輪’,平日裏,就是普普通通的小魚兒,不過一尺長。可每百年,就要變作這樣一次。若在這會兒捉住殺了,一身肉柴且硬,水腥氣重,無從下口。但魚鱗、魚皮皆有妙用,魚血也能拿來煉丹,可以遏制陽火。若有身中火毒之人,每日服用一兩,接連七七四十九日,火毒便能拔除。”

秦子游一如既往地悉心聽、仔細記。

日影劍沉入水中。

在水流裏,日影劍似乎沒有尋常那樣鋒利,不帶劍風。楚慎行操控長劍,去江底尋魚。

船家原先慶幸,覺得仙師和河神好歹沒有生死沖突。河神避開仙師,如此甚好。

可接着,聽楚慎行說完一番話,船家幾乎暈倒。

他忐忑不安,不知要向誰祈求。那可是河神啊!千百年來,水上讨生活的人們之間口口相傳,既見河神,便要下擺叩首。若河神心情好,便能讨得一條生路。可若河神發怒,便是千裏缟素。

泥沙之于巨魚,恰似掩耳之于盜鈴人。

楚慎行神識随日影劍一起往下,與秦子游不同,他畢竟有過金丹修為,識海穩固,非尋常妖獸能侵入,并不懼于巨魚的把戲。

然而——

巨魚過于龐大。

與之相比,日影劍仿若牛毛細針。

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章的一大半時間,是江江在畫地圖otz

不過畫太醜了,就不給大家看了(喂!

【現代paro】

秦子游削的土豆,最終被楚慎行拿去切。

用楚慎行的話來說:“算了,還真不敢讓你來切。這是要炒菜,不是做西餐。”

秦子游聳了聳肩,飛快地吐了下舌頭。

然而還是被楚慎行捕捉到。

那男人輕輕笑了聲,視線落在秦子游身上。這眼神分明平和,偏偏帶了點洞察、了解,好像秦子游在他面前沒有絲毫秘密。

楚慎行看少年片刻,說:“好了,你先去洗把臉。打了那麽久球,一身汗吧?”想了想,“算了,還是去洗個澡。”

秦子游說:“你知道……”從廚房,可看不到客廳入口,楚慎行是怎麽知道他打了球的?

楚慎行說:“我知道什麽?知道你一身汗味兒?”

秦子游看他。

少年想說:算了吧,你“知道”我想問的不是這個。

但這一刻,秦子游忽而意識到,如果楚慎行确實“知道”,那他就是在有意回避話題。

這個念頭,讓秦子游有少許煩躁。這種被完全洞悉的感覺并不好,可對面是來自未來的自己啊,似乎又很理所應當。

這麽一想,秦子游甚至覺得好笑了。明明最開始的時候,他聽楚慎行這樣自我介紹,還以為家裏藏了個攝像機,在拍哪檔綜藝節目。到現在,竟然全盤相信。

他轉出廚房,果然去沖涼。

在他背後,楚慎行看少年背影。少年脊梁挺直,青春、活潑。楚慎行看着,不知想到什麽,低低笑了聲,回頭,看着眼前案板。

他活動一下自己的手指。

不如少年靈活,但也夠用。

楚慎行開始切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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