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朱春桡番外

朱春桡番外

朱春桡初次見到表妹溫初柔,表妹剛剛出生。他那時也才四五歲,已經是個小胖墩了,尤其愛好吃,看着小表妹白白嫩嫩像個糯米團子,特別想張嘴咬上一口。

表妹很喜歡他,只要他一去姑母家,表妹就會纏着他鬧。後來,他随着父親到地方任職,兩人常常書信來往,互贈些禮物。一晃五六年,再見時,姑母家已成為京城新貴,表妹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在京城也是數一數二的美人。

反觀自己,越發胖重的身軀,樂觀的朱春桡難得生出幾分自卑。他早知表妹性情過于頑皮,曾經摔碎了姑父的寶貝玉筆,賴在他頭上。他二話不說地應了,被爹爹好一頓打。

可表妹待他确實好的,比如再見時,雖然時時念叨着他是個死肥豬,卻容不得別人說他半分。有次,有位在溫家做客的姑娘,偷偷諷刺他的胖,被表妹聽見,她毅然決然地與姑娘決裂,險些打了一架,被罰半年不得出家門。

後來,表妹成親。夫家是溫太傅的得意門生,新晉的狀元爺。

成親時,朱春桡去看過,狀元爺長得儀表堂堂,溫文爾雅。家境雖清貧些,可家裏關系簡單,溫家又對狀元爺有恩,一看便知溫太傅極其疼愛孫女,不忍他在夫家受氣,千挑萬選的好人家。

他心裏也放心。許是來回趕路,受了些風寒,回到家中,病倒一月有餘。反倒是因禍得福,清減了不少。當然,也就是從家豬的體格到野豬的體格,總歸還是比尋常人胖上不少。

他與表妹偶爾有書信來往,逢年過節,亦是會上門拜訪,只可惜新任的表妹夫有些看不上他。

轉眼,朱春桡到了而立之年,仍是孤家寡人一個,倒也樂得清閑,平日裏喝酒逗鳥,不再見着漂亮姑娘就推銷自己,年紀大了,到底是要點臉面。

爹爹愈發老邁,每日裏絮絮叨叨,都是他娶妻生子之事,已到了以死相逼的地步。

朱春桡不得已給他爹兩個選擇,一是,他認認真真地讀書,參加科舉,考個一官半職,不丢朱家顏面,不過娶親之事,就莫要再提;二是,他娶親生子,等到孩子五六歲的時候,便到山上做和尚,清修度過餘生。

他爹古板是古板些,為人正直,知曉自己的兒子平日裏淨讀些佛家典籍,似乎對女人并不上心,終究不願害了人家姑娘終生。于是嘆了口氣,不情不願地選擇讓他好好讀書。

于是一年刻苦,又瘦了些許,勉強吊了進士的末尾,回了臨墨縣城,接替他退休爹爹的職位,成了一名縣令。

他雖算不得什麽青天大老爺,也沒出什麽纰漏,百姓日子過得安生,隔三差五送些瓜果蔬菜雞鴨魚肉到衙門,所以,朱春桡吃得蠻不錯,刻苦致仕掉的那幾斤肉又回來了,善哉善哉。

又是一年。朱春桡已到三十四歲,放到平常人家,沒準孫子都有了。還是整日悠悠哉哉,不見有成家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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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朱春桡被借調到隔壁縣城一個月,回來時,發現自己多了個媳婦。

姑娘姓寧,父親曾是村中的教書先生,讀過幾年書,後來被賣至大官家中做丫鬟。大官家境敗落,因此又把她發賣出去,被朱家爹爹買回家中。

原來,朱家爹爹近來身體大不如前,眼見熬不過一兩年,便要回歸地府,終覺得自家兒子吊兒郎當大半生,老了之後會無人照料,甚是凄慘。故舍下這一身的孤傲,為兒子買了個媳婦。

朱春桡沒想到爹爹一生重諾,從不食言,竟最終坑害自家兒子,還坑害好姑娘。

朱老爹振振有詞:“我若是不買回來,寧女兒便要入了娼館,怎麽能說坑害人家姑娘呢?還有你,你說你致仕,光宗耀祖。三四年過去了,還不是一樣在小小的臨墨縣城打轉,沒出息的混蛋兒子!”

朱春桡反駁:“爹爹不一樣當了半輩子的小縣令。”

萬萬提不得這種話,朱爹爹是一路從官居二品的大員跌落到九品芝麻小官,險些背過氣去,直接出了殡。

事已至此,戶籍也入了,難不成真的要把親爹氣死?可人家姑娘才二十有一,比自己足足小了十來歲。老牛吃嫩草的做法,忒有些不要臉。

于是,朱春桡與寧姑娘約法三章,他打地鋪,姑娘睡床。他老爹看來也撐不過幾年,等老爹走了,再給寧姑娘一筆銀子,嫁出去。

寧姑娘寡言少語,性格卻溫順,默默應下。打理家中事務,悉心照料老爺子,對待朱春桡客氣有理。

朱春桡更心生慚愧,默默觀察寧姑娘的喜好,不時送些她喜愛的小物什。

一年過去,朱家在寧姑娘料理下,井然有序,甚至省下不少閑錢,又置辦了幾畝田地。

朱爹爹眼看要登天的病勢也一步步拽了回來。

朱春桡一看,得,無論如何也要盼着點親爹的好,對寧姑娘越發的慚愧。他本就不拘着寧姑娘,可寧姑娘守禮,一年到頭,竟沒出過幾次朱府。

朱春桡見此,日常走狗逗鳥,喝茶聽曲的時候,便帶上了寧姑娘一起,漸漸朋友們也知曉起他這位買來的媳婦。

蘇小碗、胡娘等人,也與寧姑娘相熟,三家沒事串串門,相處融洽。

寧姑娘臉上笑容越來越多,冬日裏,又為朱家父子多添了幾件親手做的厚棉襖袍。

兩年過去了,朱爹爹生龍活虎,看起來還能活個十年、二十年。沒事有事在寧姑娘面前念叨着,抓緊生個兒子。

寧姑娘只默默安撫。朱春桡在房內,置了個軟塌,一年四季睡在那。寧姑娘不好說。

又是半年,朱爹爹撺掇着寧姑娘替朱春桡納個小妾,好生個兒子,讓寧姑娘好生為難,她卻不敢應下。因此朱爹爹對她的臉色,越發不好看,有事沒事挑刺。

這事,最終被朱春桡知曉,暗道寧姑娘怕不是個傻的,直接和他說就是。

朱春桡拽着寧姑娘的手,在他爹面前說道:“我是個不舉的,不能再耽誤人家姑娘,不如把寧姑娘再嫁人吧。”

此話一出,朱爹爹和寧姑娘臉色皆是一白。

朱爹爹整個人懵了,對寧姑娘像親閨女似的好,再也不提子嗣及納妾之事,怕人家姑娘嫌棄自家兒子,抛棄朱家,走了。

寧姑娘看在眼裏,實則知曉并非如此。因同居一室,寧姑娘偶爾在夜裏也聽到過軟塌傳來的喘息聲。

在第四年年末的時候,寧姑娘見到了溫表妹。

三十四歲的溫表妹與夫婿吵架,離家出走,讓人哭笑不得。

溫表妹,寧姑娘是知道的。朱春桡與溫表妹隔個三五月,會有一封書信往來,平時過年過節,會到京城拜訪。

只是,寧姑娘還是第一次見。這一見,便知曉了所有。

朱春桡房間內有個常年鎖着的箱子,有一次年久失修,鎖頭自動落了。寧姑娘打理房間時正好看見,裏面有溫表妹的肖像畫,并一些女孩子從小到大的玩意,小荷包、小手帕、珠釵之類的。

朱看見了,倒也沒責怪寧姑娘的自作主張,只是溫和地笑笑:“都是些丢給我的小玩意,便一直收藏到現在。”

誰丢的?自然是畫中人。至于這人是誰?寧姑娘沒有問出口,許多心思卻也歇了。

三十四歲的溫表妹與畫中梳着未婚發髻的少女幾乎無二模樣,只更多了風韻。

寧姑娘認真看了看自己,比溫表妹小10歲,卻看着更蒼老一些,雲泥之別不過如此。

寧姑娘沒來由的氣惱,可她面上仍是寡言寡語,細致地接待了溫表妹。

溫初柔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嫂子。院落裏,臨墨臘梅林盛開,形成一片粉色的海洋,她好不開心地贊嘆:“沒想到表哥還真栽了許多臘梅,我以為是騙我呢。”

溫初柔開開心心地揪了好多枝,看得寧姑娘心疼得不得了,卻無話可說。

這臘梅,寧姑娘是知道的,臨墨臘梅不好養,移栽則死,種子亦不易成活。好不容易成活也需七八年的光景才開花。

她到寧府時,臘梅已年年開放,在凜冽而零孤的冬日,散發着淡淡的香氣。一如某個男人的感情,堅韌而溫柔。

有的人一生,真的可以恃寵而驕。

寧姑娘斂着眉眼感慨。

溫初柔折着臘梅枝,望見梅樹後面緩緩過來的胖身軀,低頭笑着對扶着自己的溫柔姑娘說道:“哎呀,不是我說。表哥長得又肥又醜年紀還大,你這是咋想不開呢?”

寧姑娘一怔,臉上有遮不住的怒氣,這個人怎麽可以這樣?!她所辱罵的人為她傾情大半輩子!

“不!先生為人溫柔、品行端正豁達,是我見過最好的人。你和他自小長大,肯定比我要知道。這世上,再沒有比先生更好的人了。”

寧姑娘一直叫朱春桡為‘先生’,難得的執拗不改,饒是朱春桡這麽厚的面皮,也是花了好久才習慣。

溫初柔笑得肆意:“他可是從來沒有姑娘喜歡過呢。”

寧姑娘眼裏含了淚水,明明是那麽好的人,對待她這個外人亦是溫柔妥貼。

“誰說沒人喜歡?我就喜歡!我最喜歡。”寧姑娘難得執拗,大聲地反駁。

“呀!表哥怎麽過來了?”溫初柔嬌柔做作地喊,一副‘我才發現’的誇張表情。

朱春桡面色如常地說道:“表妹,你又在背後說我壞話。”

“哎呀哎呀,我這不是鬧着玩嗎?我可從沒這麽認為過。”溫初柔擠眉弄眼。

“好了。原諒你。”朱春桡淡笑一下,波瀾不驚。

溫初柔笑嘻嘻:“我先走,表哥和表嫂聊。”說罷,不甚在意地搖晃着臘梅枝離開。

寧姑娘眼神錯愕地看着兩人的對話,臉上還帶着羞澀未消的粉色。

“知夏,你不要生氣。表妹是故意這麽說,故意讓我聽見的。”朱春桡有些歉意地解釋道。

寧知夏低着頭,斂下眼中的嘲諷:“你們還真的是互相信任得很呢。”

寧知夏感到深深的絕望,義憤填膺的自己,替朱春桡打抱不平的自己,多麽可笑。

朱春桡一愣,很難說出現在的感覺。寧知夏還是第一次這般反諷他人。她一向溫和識趣,知理寡言。

“你在生氣嗎?”朱春桡抿着唇問道。

寧知夏終是忍不住地說道:“為什麽她這麽說,你也不曾半點懷疑,不曾半點傷心?即便這些嘲笑是假話,是逗弄的話,難道就不會傷心嘛?!朱春桡——你個憨批!傻蛋!”

她還是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第一次罵他。朱春桡很新鮮地笑了笑。正如許多朋友喊他豬什麽的,他之前有過傷心,後來也不甚在意,他們沒有惡意,只是用難聽的言語表示親昵。

寧知夏第一次痛恨起這個人的豁達,提裙狠狠踩了他一腳,轉身離開。

朱春桡有些無辜地擡眼,眼睛突然仿若針紮,刺得酸疼難忍。

溫表妹折了許多枝臘梅,邊走邊挑,不合心意的,便仍在路旁。寧知夏彎腰撿起遺棄的臘梅枝條,細心地吹掉塵土,一枝枝握在手裏。

別人棄之如草芥,有人當之若寶。

朱春桡摸摸肥厚的肚子,想起這一身的厚袍是寧知夏親手做的。他胖,成衣不好買。即便買了,棉絮均勻,肚子頂起的地方,洗幾次就薄了。

這裏,寧知夏特意加厚過,穿一冬照樣暖和着。

她來了,他的衣服便永遠妥貼合心意。

寧知夏在生悶氣。她去了廂房睡。朱春桡睡在軟榻上,看着一尺之隔的幹淨整潔的床榻,睜着眼,發了一夜的呆。

翌日,表妹夫不遠千裏,急慌忙亂地追了過來,圍着溫表妹好一頓道歉。

朱春桡這才知曉離家的緣由。有人給已位極人臣的表妹夫送了一對雙生花做妾室,溫表妹氣不過,這才離家。表妹夫指天發誓,萬萬沒有過納妾的想法,這對雙生花當日便被送出了府。

誤會解開,夫妻二人歡歡喜喜地告辭離開。

寧知夏站立在朱春桡旁邊,看着馬車遠去,替朱春桡感到傷心:“表妹啊,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有個傻蛋無人知曉地愛她一生。”

朱春桡揉揉寧知夏的烏發,笑道:“是愛過半生。”

寧知夏擡眸,不可置信地看他。

朱春繞牽起她的手,十指相扣:“回家吧。”

在寧知夏到朱家的第五年立夏時分,朱春桡與她成了親。紅紅火火,吹吹打打,臨墨縣城的人民皆可去吃流水席,熱鬧了整整三天。

後來,兩人有了一兒一女,湊足一個好字。

朱春桡想,放下一個人并沒有想象的那麽難,并且遇見了更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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