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13章

這,便是梁善淵的後悔。

殺那老僧,他得到了如此懲罰,自此行動受限,心中怨恨再無從發洩。

若殺了花灼呢?

這唯一解藥,若擅自動其一根指頭,恐怕代價更會要他難以承受。

梁善淵目光沉沉不語,體內業火炙烤起伏,激起他眼眶一片通紅,宛若雪膚擦上一層胭脂,卻忽覺不對,轉頭回望。

漆黑門窗外映出樹影森森,梁善淵微凝目,輕輕起身,直接拉開房門。

院外之人明顯吓了一跳,待見開門的人是她,更是驚慌失措,下意識後退一步。

梁善淵指尖一搭門把,屋門關閉,她從上至下望眼前梁善仁,待見對方手上藏又不藏的柴刀,心中微諷,面上無纖毫變化,“兄長,為何半夜來了這裏?”

梁善仁一聽她用那輕柔聲音喚出的一句兄長,面色便再繃不住,恐懼之中帶滿狠厲的目光森森盯着她,“你又為何會在此處?”

“我前幾日與花灼姑娘結成友人,今夜花灼姑娘的兄長皆留守前堂,臨走囑咐我多多關照,我便在此留宿一夜,”梁善淵目光輕掠,笑容溫柔,“護花灼姑娘一夜周全。”

梁善仁聽她沉靜說話,只覺心頭泛森然冷意,大咧咧将柴刀拿在手中不藏,擡頭盯着,卻見對方漆黑瞳仁兒也一眨不眨回望,不僅毫無懼意,竟含帶高高在上的期盼,似長夜漫漫,深覺無聊,想瞧瞧他有什麽打算。

梁善仁目光陰狠,心中更為暗恨。

當年善淵出事後,整座梁府雖明面論為失蹤,卻深知其恐怕兇多吉少,李夫人積憂成疾,為求女歸來,整日吃齋念佛,最常去寧州清風寺,此寺為求子求學之寺院,李夫人為一雙兒女求神拜佛,一年寒冬日,在寺院門口見到了個掃灑門庭的女孩。

尚不足十六的模樣,手拿掃帚,打遠一瞧身型,只覺茕茕孑立,李夫人走近一瞧,不知不覺便掉下淚來。

多趕巧?此女不僅與走失的女兒望上去年齡相當,便是面容也近乎別無二致!只是明明生了相同五官,善淵顯英姿飒爽,這女孩卻透着股陰翳之美,小小年紀便要人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将目光放到其身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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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夫人當日便上山詢問清風寺住持此女來歷。

旦聞此女無父無母,偶爾過來清風寺幹活兒只為讨一日齋飯,李夫人心疼之下,更添欣喜,招來此女詢問其名。

此女聲音小小,“阿善。”

李夫人怔怔,“你叫阿善?”

此女點頭,“我此生只願與人為善,助人為樂,便為自己取名阿善。”

李夫人當即淚如雨下,“好孩子,你可想有個新名字?”

“新名字,就叫善淵,就叫梁善淵,好孩子,你可願随我去我家中?做我的孩子?”

那之後,孤女阿善搖身一變,成了黎陽縣縣令家的五姑娘。

梁善仁心懷忌憚。

可他自第一眼見此善淵到家中,便總覺若家中混入了一只惡鬼,善淵住在曾經的梁善淵居住的青竹閣裏,梁善仁自此行至此處都要繞路走,否則一經過青竹閣便心覺陰冷。

只今夜不同,屋內那小賤婢如此壞他好事,梁善仁斷不會輕易回去,梁善淵孤身一人在這兒,他怕什麽?

思忖到這裏,梁善仁冷笑,

“你需得起開,今夜屋裏那小妮子壞咱家事情,害咱家中幾個大男子平白起了內讧!她一個外來的小妮子有幾分的能耐?今夜我需得教訓到她恐怕為止!往後掂量明白咱們梁府不是她一小女子能招惹的!否則咱們梁府再無顏面可論!”

“哦,”

梁善淵笑着點點頭,卻沒讓步,“兄長确定?”

“我有何不确定?你想攔我?”

“那倒沒有,我只是覺得,恐怕你要她知道了你的厲害後,咱們梁府恐怕就要因兄長遭難了。”

梁善仁不解,只當她故弄玄虛,卻忍不住問,“你什麽意思?”

“此女與——”

梁善淵手指了指天上,梁善仁登時不敢置信,

“牽扯甚大,聖人海納百川,雖未發布不允許坊間百姓冠花姓诏書,但此女自長安來,我在此留宿,觀此女穿用皆不似尋常,兄長,此女可并非禦鬼師,恐怕是禦鬼師護送的貴人。”

她往旁側讓了幾步,留出個能進門的空,“話說完了,兄長請吧。”

梁善仁吓得腿都軟了,緩緩回過味兒來,想問什麽,都怕深更半夜擾了屋內貴人清淨,他攥着柴刀,宛若攥着把燙手山芋,慌慌張張擺手要離開,卻被梁善淵喊住。

“兄長,”梁善淵朝他招招手,月色下,一張如玉觀音面透着幾分陰氣森森,

“你先進來,有樣物什挂在床邊,需得你幫忙摘下,否則半夜砸醒了貴人,怕府內都得跟着遭殃,你辦了好事,我明日不提今夜的事情,在貴人面前多提提你其他的好。”

“六哥兒死了,”她手半掀簾子,露出屋內漆黑一角,如她眼珠一般濃黑,深不見底,“梁府可只能靠着兄長你了。”

梁善仁不知緣由,明明這話方才在主堂已經聽了不下十回,心中卻一片迷迷瞪瞪,竟放下柴刀跟着她進了屋。

*

天色初破曉。

主堂內衆人熬了一夜,多是昏昏沉沉,梁南音收拾好醫箱,低頭注視躺在地上的梁世奇,忍着喉間哽咽,将梁世奇的臉用白布蓋好,整理好一切衣着,方才低頭,小聲耳語,

“六哥,南音定不會要你含恨九泉。”

她說完這句,只覺旁側目光望來,竟是坐在下首的楊氏,她身為梁世奇之母,淚若小河,哭了一晚上,到現下天色初亮,淚早已經流光了。

梁南音嘆出口氣,到她跟前,“四姨娘,南音查好了,辛苦去裏頭找父親來吧。”

楊氏張了下嘴,欲言又止般,竟什麽也沒問,拖挪小步進了後院。

梁長均明顯也一夜未得休息,自裏屋出來,講話都有幾分氣若游絲,“如何?”

梁南音将結果告知梁長均一人,便背好醫箱,踩着青白日頭出了房門。

“八姑娘,如何?”

許如意與孟秋辭二人在院外駐守一夜,一方面怕真有惡鬼作祟,另一方面更怕梁家人又對梁南音無禮。

梁南音心下感激,“查清楚了,我六哥并非為惡鬼所害,而是生前頭受重擊,又被人勒過脖子,後拖去我六哥最常去的後林湖中,僞裝出被鬼襲擊之假象。”

“若肯定如此行蹤,那兇手定是......”孟秋辭欲言又止。

如此熟悉梁世奇行蹤,定是其身邊人。

恐怕,定是昨夜主張惡鬼索命的幾人之一。

“嗯,”梁南音苦笑,“‘命運多坎坷,防範身邊人’,孟姑娘此挂當真是靈驗到令我心覺恐怖。”

她并未多言,許孟二人也并非善言談之輩,沒了花灼,幾乎可以一天不講閑話,梁南音望日頭,笑了笑,

“兩位大師,若現下有空,不妨随小女一同出府,黎陽縣美食雖不如長安,但也多當地特色,小女順便想問問兩位花灼姑娘的喜好。”

“花灼?”許如意一愣,才回想起,“你是顧念昨夜那事?我身為她兄長,知她脾氣秉性,雖驕縱任性,卻心腸不錯,幫人也只是舉手之勞,你不必挂在心上的。”

梁南音搖頭,“昨夜若不是有花灼姑娘在,我會被我母親壓着在地上磕頭磕到頭破血流為止,曾經都是如此,花灼姑娘不僅幫了我,亦幫了我六哥,畢竟沒有花灼姑娘,我也沒機會幫我六哥看清冤屈,還請兩位大師給小女一個報答機會。”

話說到這份上,怎還會推卻,三人踩着陰暗晨光,一同出了府去。

*

天色陰暗,透着陰涼。

躺在床幔裏的少女指尖顫動幾下,恍惚間睜開眼,只望落着床幔的頭頂,鬼壓床一般起不來身子。

好累。

“花灼姑娘,你醒了嗎?”

這聲極為溫柔。

花灼渾身一定,頓時若冷水兜頭澆下,清醒的不能再清醒。

白紗床幔外,守着道熟悉身影,觀音美面經朦胧紗幔隔絕,更顯溫柔中添帶些許佛性。

恍似一記警鐘,折磨花灼一夜的夢境,若潮水層層襲來。

夢中,梁府陷入火海,星火缭繞之中,将漆黑天際映出一片紅光四溢。

花灼摔到地上,滿頭的珠圍翠繞,身上金絲縷衣倒映紅光星亮,她淚顫顫落下,渾身發抖盯着眼前一步一步朝她走來的仇敵。

“為什麽會是你?!我要我哥哥!我要我哥哥進來救我!”

花灼在慌亂之中不顧自身性命跑回梁府火海,為的本就是要許如意心急如焚,她早就受夠了,早就受夠了許如意的目光一次又一次放到眼前這女人身上!

“還不快滾出去!你這上不得臺面的賤婢!”花灼一把抓起地上的金釵,費力朝梁善淵扔過去。

偏偏梁善淵不躲不避。

鋒利金釵劃過她哪怕在火光之間也透着森森冷白的美面,破了道長長的痕,卻漆黑一片,滴血未落。

花灼頓時如墜冰窖,還有什麽不明了?!

“你是鬼,還是妖?”花灼恐懼之下怒聲大罵,“豈有此理!竟敢如此将我哥哥戲耍于掌心之上!”

花灼雙手抓着地上落下的金釵,披頭散發,怒目而視那張觀音美面,只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我早該覺察出你這妖異不對,你一分飯菜不吃!躲避日頭行走!辯不出水溫冷熱!眉眼之間如此陰氣森森!怪我太傻太蠢竟到此時才發覺你有所不對!”

花灼手往衣襟裏探,只去抓衣襟裏藏着的同心鈴,這同心鈴是她從宮中帶出來的寶物,只留自己一個,與許如意一個,她這邊的同心鈴一響,哥哥定會急忙趕來救她!

手剛将同心鈴攥進手心。

卻聽一聲微諷輕笑。

女子一身白衣,頂着面上傷口,蒼白指尖勾了道物什出來,不是那同心鈴,還能是什麽?

“你——”

花灼不可置信低頭,第一反應,是自己的同心鈴被掉包了。

卻聽她話音嘲諷,“這是我幾日前覺得好看,從許公子那處讨來的。”

她輕輕搖了搖同心鈴,花灼滿臉蒼白,聽着自己手中的同心鈴跟着輕輕響蕩。

“你騙人,我哥哥怎麽會把同心鈴給你!定是你這妖異偷來的!”

花灼大怒,怒極氣極,已滿臉是淚,根本無法相信。

“這是我的貼身之物!是伴我從小到大的物件!我給之前告訴過哥哥的!這是我最重要的東西!是我的命物!他怎麽可能會給你!?是你偷的!你偷走的!”

“嗯,我知道這東西對你而言很重要,”梁善淵淺笑,手不停地輕輕搖晃着同心鈴,

“所以讨來其實廢了點功夫呢,我說這東西真漂亮,很想要,許公子雖糾結,但我索要幾次還是給了我,聽聞此物還是你特意在你阿兄過生當夜送給他的,花灼妹妹,當真可憐可愛呀。”

“才不可能呢......”

花灼輕輕搖着頭,滿臉是淚,聽着手中同心鈴輕響,幾乎淚如雨下,曾經的尖牙利齒,幾乎全部遺忘,只會重複一句,“才不可能呢......”

“我哥哥才不可能......将我最重要的東西......”花灼嗚嗚哭起來,她墨發盡散,身上金絲縷衣早沾滿泥土,“給了你呢!才不可能呢!”

卻聽同心鈴一聲響過一聲,她怔怔回神時,梁善淵已經站到她面前,捋着身上素衣蹲了下來。

那雙鬼氣森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花灼愣愣,總覺得自己好像快要被那雙眼睛吸進去了。

“花灼姑娘,你其實是皇室之子吧?”

“什麽?”

“你是皇室之子吧?”

花灼還想說話。

可她張開嘴,只吃到嘴裏滿口的腥甜。

低頭,那只蒼白的手不知為何如此有力,竟挖透了她的胸膛,暈染出一大片猩紅的血。

花灼流着滿臉幹涸的淚,随她手抽離,再沒了支撐,直接摔倒了地上。

“為什麽......?你知道......你知道我是誰嗎?”花灼費力,早已頭昏腦漲,一字一頓道,“我父皇......母後......不會放過你的......”

“我哥哥......哥哥也......”

她眼前被淚意模糊,同心鈴察覺出命主魂不附體,滾落泥濘,到花灼眼前,花灼兜在眼眶裏的淚才落下來。

“哥哥......哥哥......哥哥......!”

“灼兒......好疼啊......哥哥......”

“很疼嗎?”

火海之外,她一直在找尋,許如意的聲音。

可她聽到了聽瀾的聲音,也沒有聽到許如意的。

她後悔,從沒有一刻如此後悔過。

她不該和眼前這女人争的。

因為她有心,而眼前這女人,是無心的妖異。

有心的女子,在男子面前,如何争得過無心之女?

她不該争的,不該妒忌發瘋,不該在梁府起火時故意跑慢,留在火海之中,等着哥哥抛下梁善淵等人過來尋她一個。

不應該的。

“哭的這麽厲害,有這麽疼嗎?”

“花灼妹妹,我這張臉被你毀了,你是不是應該還我一張皮呢?”

“我也挺好奇去往皇室的滋味,出去後,我只道你是失蹤了吧......”

再之後的話,花灼已經聽不見了。

受原身影響,花灼的靈魂雖無情緒,亦感知到陰郁之氣。

她在半空漂浮,一路迷迷糊糊,半暈半醒的跟着許如意,孟秋辭,梁善淵三人前往了許多地方,她看見梁善淵換了她的皮進到皇室,終是不想再繼續看,只覺心痛到無以複加,在空中思緒混沌的輾轉,視線一轉,卻見一片山頭中,立了一道孤墳。

孤墳上頭明明刻着字,花灼細細的看,她該認識的,可就是不認識,無論怎麽看那幾個字,都認不出來。

她只覺這座孤墳恐怕與她極為重要,卻見許如意與孟秋辭兩人抱着一大片黃紙自山下走來,面龐早不若曾經,一清冷之中帶着肆意,一溫柔之中帶着堅定。

二人面色皆頹喪,年紀顯然也大了很多,孟秋辭身上服飾較顯貴重,許如意身上穿着的,竟是皇子服飾。

哥哥回宮了嗎?

花灼漂浮不定。

“秋辭,我知道我該憎恨他,”

黃紙燒了漫天,許如意擡頭望向天際,“他殺害花灼,殺害了數不盡的人,世間人負他,他便負盡天下人,此人惡毒至極,食心之時根本沒想過,執着掏心為的只是補全心房,若他能死在你我手中,我也不必如今時過境遷,依舊到中秋當日便覺心境複雜!”

孟秋辭面龐顯然也透着複雜神情,拍了拍許如意的後背。

什麽意思?

花灼不解其意,飄飄散散。

梁善淵死了嗎?

還是沒死?

“他甘願離于肉身,要靈魄魂飛魄散,消亡世間,對他,對你我,對世人,都是好事,師兄,不要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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