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相安無事

第37章 相安無事

方軍平這一驚确實非同小可,但好歹不是毛手毛腳的愣小子了,沒直接脫口而出打招呼,先看看簡耀輝什麽意思。

果然,簡耀輝也沒動聲色,看到方軍平伸過來的手,站起來,淡淡地握了握。

一旁的張春生看簡耀輝還算給面子,趕緊見縫插針地介紹,“這是松江銀行的簡總,這是方軍平老師,也是電業局的,私下我們關系不錯。”

張春生這句話也帶了些技巧,把他和方軍平的關系定義得很模糊——可以說是同事或上下級,也可以說是有私交不錯的朋友。可進可退,就看簡耀輝怎麽理解了。

但簡耀輝似乎并不是很在意,微微颔首,重新坐了下來。

張春生示意方軍平也坐,方軍平剛一坐下,沙發最邊上坐着的一個有眼色的陪酒小姐,便把屁股蹭了過來,坐在方軍平旁邊。

“方總喜歡玩什麽呀?”小姐俯身在茶幾上拿了一個空杯,胸前的軟團若有似無地蹭過方軍平的手臂,給方軍平倒了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

“我叫萍萍,以後咱們就算認識了,敬您。”

方軍平渾身緊繃,萍萍嬌滴滴的聲音雖然傳進了耳朵,但并沒進入大腦加以思考,滿腦子都是對簡耀輝和張春生之間的狐疑。

“方總不喜歡喝酒,那就玩游戲吧。”小姐看灌不進去酒,嘴上叫得甜,心裏卻發恨。本來看又來了一人,還是張總親自帶進來的,以為是個重要角色,還指望着他多開幾瓶酒,沒想到是個拖泥帶水的主兒。

“喝點,方老師”,張春生在旁邊勸,“陪簡總喝點。”

方軍平拿起酒杯,褐色的液體,應該是洋酒。放在鼻子下短促地聞了下,辛辣刺鼻,陌生的味道。但方軍平沒敢猶豫,硬着頭皮,仰脖子,一飲而盡。

辛辣的液體從嗓子一路燒到胃裏,方軍平五官不禁扭曲在一起,肚子裏火辣辣燒得慌。

旁邊的陪酒小姐,則把臉轉向另一邊,掩着嘴,從指尖溢出一抹嘲笑。

“哈哈哈哈”,張春生大笑,“簡總,這方老師,一看就是誠意十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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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簡耀輝并沒表現出領情,依舊冷着一張臉,坐在沙發裏。

張春生讨了個沒趣,自己陪方軍平喝了一杯,人又湊了上來。

“簡總,這覺得沒勁的話,要不咱們去地下?地下一層的場子今天也開了,去試兩把?”

張春生說着,拇指和食指比劃了個動作。方軍平猜,應該是賭場。

這“百樂門”不愧是松城第一夜總會,藏龍卧虎。

“不用了”,簡耀輝站起身,斂了斂西服外套,“今天就到這兒,也不早了,都回吧。”

這倒是讓張春橋始料未及,趕緊起身挽留,“簡總要是不喜歡這百樂門,咱們也可以按摩……”

簡耀輝堅決地擺擺手,向門口走去。

張春生趕緊指揮大龍他們備車,簡耀輝卻停了下來,轉身看了眼方軍平。

“張局,不用麻煩,我看這位方老師喝得不多,要不就麻煩方老師送我一下吧。”

方軍平明白了,簡耀輝這是看出來,方軍平仰仗着張春生過活。所以即便他駁張春生的面子那麽明顯,但還是想在他面前擡一擡方軍平。

張春生連連點頭,簡耀輝沒多停頓,大步流星地往門外走去。

夜幕四合,連星星都沒有幾顆。

方軍平家住得遠,這個時間,馬路上幾乎沒什麽人。門口零星幾家小店還開着,其中有一家燒烤店。

店裏只有四張桌子,每一張都挂滿了陳年的油污。方軍平和簡耀輝坐在一張桌子的兩邊,面前不鏽鋼盤子裏有一些烤串。兩塊錢一整根的雞脖子,穿在簽子上,烤得外酥裏嫩,占滿了孜然面和辣椒面,簡耀輝看了食指大動——這可比百樂門裏那些華而不實的玩意好吃多了。

方軍平晚上就沒吃飯,到那又灌了兩杯酒,胃裏火燒火燎的。到了店裏,先要了碗疙瘩湯喝了進去,舒服多了。

“你說咱倆,說好送你回去,怎麽送到我家門口來了。”方軍平帶着些抱歉。

“不是你說燒烤好吃才來的麽。別說,是不賴。”

簡耀輝又嘗了串板筋,勁道彈牙,确實不錯。

他拿起啤酒瓶,灌了一口。“晚上那場合我不樂意去,都是硬着頭皮。還是這樣好,咱哥倆吃點燒烤喝點啤酒,舒服多了。”

方軍平點頭,“那是一定。不過,張春生今天讓我去,我怎麽都沒想到他請的是你。你倆認識?”

簡耀輝笑了下,一臉不屑。

“這就說來話長了。”

簡耀輝說,張春生的官是買的,這都得益于他的親哥哥張春發。

張春生是洮河人。松江所有的支流裏,洮河的水量最大,也最急,前年抗洪,方軍平就是去的那裏。但水急自然也有水急的好處,早些年電業局做過省內水力發電流域的勘測,最适合建發電站的,就是洮河。

九十年代初,民營小企業激增,用電量也大漲。國有發電站不能滿足用電需求,國家便鼓勵各村縣建造民營發電站,補充電力。洮河地理位置優越,首當其沖。張春發嗅到這是個發家致富的好機會,咬咬牙,拿了三萬塊錢給村主任,這發電站的開發工作,就歸他所有了。

但張春發沒錢。他腦子靈,平時做點小買賣,雖然在村裏稱得上有錢,但拿出三萬塊錢也得把牙咬碎,更別說建發電站了。好在國家既然鼓勵建站,就給了政策——可以以三年存款利率的價格從銀行貸款,用于固定資産的建設。張春發哪能放過這個機會,立馬通過村委會申請貸款。建發電站的啓動資金,這就有了。

這筆貸款,就是簡耀輝他們銀行批的。

有了啓動資金,洮河發電站很快就建好了,發出來的電流入到松城各個用電緊缺的角落,一時間,回頭錢像洮河的水一樣,嘩啦啦地流進了張春發的口袋。張春發賺得盆滿缽滿,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弟弟張春生送到電業局,砸錢買官,花多少錢都行,位置越高越好。

張春發深知,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信息。在電業局的張春生,就是張春發的一雙眼睛。

但張春發并不認識簡耀輝,簡耀輝響應國家政策,按章辦事,貸款批複有理有據,沒有任何瑕疵,更不會和張春發有私下的見面。

一個放款,一個用錢,相安無事。

直到有一天,洮河發電廠的電,突然就賣不出去了。

“賣不出去?”

方軍平很驚訝,放啤酒瓶子的力度不禁大了點,砸在桌子上,“咣”地一聲。

簡耀輝點點頭,“國有發電廠,即便是熱電,出廠電價也就是兩毛五上下。洮河是水電,按理說應該更便宜,但背着貸款,攤掉給我還本付息的成本,合下來出廠電價四毛五。以前電力短缺,再加上張春發在背後搞一些小動作,靠賄賂官員打通關系,電确實賣得不錯。但最近幾年,松城的電力市場越來越透明,誰那麽大腦袋,非得用四毛五的電?洮河發電廠經營就越來越難,連年虧損,去年八月,明明是豐水期,但由于電沒人要,甚至不得不讓水白白流走。”

方軍平明白了,點了點頭,“确實,國家這幾年推行電力體制改革,統一規劃布局發電、輸電、變電的建設。民營發電廠,最好的選擇就是被收歸國有,想要自己發展,很難了。”

簡耀輝笑了,食指在桌面上一點一點,“你看,連你都明白的道理,他張春發長了八百個心眼子,會不明白?”

簡耀輝又喝了口酒,“肥肉吃進去容易,吐出來可難。政府和他談過收購,給的價格不低,但張春發不同意。他不想做這一錘子的買賣。即便當下賠錢,但把電廠攥在手裏,以後說不定還能有轉機。”

張春發不賣廠,但是又債臺高築,這要怎麽回旋?方軍平不懂,“那他找你幹啥呢?不想還貸款了?”

簡耀輝被逗樂了,“那他不敢,貸款不還,事兒就大了。而且,他不光這一筆貸款要還,還讓我再貸給他一筆。”

“還要貸款?”

簡耀輝挑了挑眉,一臉意味深長,“百樂門的地下賭場,張春發張春生這哥倆肯定沒少去,這哥倆做買賣,和賭徒的心理一模一樣的。”

張春發想把發電這樁買賣留在自己手裏,張春生便幫着想辦法。他告訴張春發,目前能保證電力穩定供應的,只有松城,其他周邊的四郊五縣,安城啊源河啊平城啊,依然還處于每天固定時間送電的狀态。

張春發的思路馬上打開了,松城不要我的電,別的地方要啊!憑他之前的經驗,人們對用電的渴求,遠遠高于對電價的預估。試想一下,如果真按照張春生說的,一些落後地區的鄉鎮企業,為了維持運轉,甚至要自己發電。那自己發的電,成本不是更高?而且不達标,功率達不到,帶不動機器,可能還白忙活。張春發越想越興奮,當即決定,新增送電線路,把洮河發電站的電,送到松城周邊的郊縣去。

送電,說起來容易。以平城為例,洮河到平城,一百五十公裏,這意味着一路需要架設數不清的輸電塔,把電直送到平城。

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可張春發這麽多年就是靠着一股不信邪的勁頭起家的,偏偏他還真就這麽想了。他專門找到簡耀輝,想盡辦法讨好,目的就是想再申請一筆貸款,用來建輸電塔。

“那你咋打算的啊老簡?”方軍平嘴裏嚼着肉串,有些含混不清,“真給他批貸款啊?”

“我瞎啊”,簡耀輝一臉不屑,“這個張春發也是有點本事,認識我們省行的一個副行長。這個副行長不管貸款審批,找到了我,說得很委婉,但話裏話外的意思,讓我給幫幫忙。領導的面子咱得給,所以張春發請我吃飯唱歌我都去了,但錢我沒收,貸款的事情一碼歸一碼。”

方軍平抿抿嘴,豎起了大拇指,在簡耀輝眼前晃了晃。

簡耀輝不以為然,“幹這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為了拿到銀行的錢,這幫人,威逼利誘的,拿錢砸的,啥招我沒見過啊,張春發張春生他們哥倆這手段,不算數得上的。放心,我能應付。”

方軍平重重地點頭,低頭吃串。

簡耀輝挺照顧方軍平,選在離他家近的地方吃飯,還結了賬,然後自己打車走了。

從燒烤店走到家,七八分鐘的路程,方軍平溜達着回家。夜晚的馬路特別安靜,昏黃的路燈照着,把影子斜斜拉得老長。也不知道是喝多了還是怎麽着,方軍平腳下死沉,腦子也特別亂。

更多的感覺,是挫敗。

全縣唯一考出來的大學生,這層方軍平自認唯一被上天眷顧的光環,早就磨滅殆盡。生活的重壓,職場上的進退維谷,人際交往中的難堪……方軍平感覺自己像燒烤店裏穿在簽子上的腰子,被生活中的不順心一刀一刀地劃,每一下都從裏往外翻着花兒。

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做老師時他踏實肯幹,認真準備每一節課,對每一位學生負責,但卻要面臨分流;來電業局,快四十的人了,催費、換表、跑腿、走手續,幹的都是雞零狗碎的的活兒,他和剛分配來的大學生一起從頭學,說不尴尬是假的,但也踏踏實實地幹,領導說什麽都照辦。幾年過去了,卻依然游離在邊緣的位置,沒辦法融入。

而且他明顯感到,近幾年,自己越來越敏感。小姨子翟曉茹的冷嘲熱諷、和老同學劉健在一起時的低人一等,來自孟華的比較和落差……甚至連簡耀輝今晚對他的照顧,他都覺得不舒服,像一種施舍。他明白,作為爺們兒,是自己心眼小了。但那種如鲠在喉的感覺确确實實存在,他可以表面僞裝,卻無法對自己蒙混過關。

到樓下了,但方軍平不想上樓,靠着牆根兒,摸出了一根煙。

初春的夜晚,北風依舊凜冽。但挺好,能讓腦袋清醒。

這個時間,孩子們肯定都睡了,不出意外,翟曉敏應該在等自己。抽完這根煙,就上去,方軍平想。

吐出來的白色霧氣,很快散在冷風裏了。認命嗎?他問自己。

骨子裏從農村考出來的那股韌勁兒,這麽多年競技體育訓練中伴随的強者精神,都告訴他,不。

不能認命。他還有老婆孩子要養,他想給她們好的生活。還有方笑安,他不能放棄他,他要給他治病。

一根煙燃盡,方軍平扔到地下,腳踩上去狠狠碾了幾下。

老子還真就他媽的,不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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