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羌人三

羌人三

“我差點就死了。”

周鄰河看着頭頂那半隐在雲層的月亮說話。

或許是在控訴，亦或者是在後怕，他其實不指望誰來回答他，但是系統的聲音還是出現在了他的腦海裏。

“對不起。”

誰說系統是沒有感情的，他的确只是個機器，但是他的語氣真的充滿愧疚。

可盡管如此，周鄰河還是無法心平氣和的接受系統的道歉。他一想到自己剛才差點葬身火海，就憤憤不平，他那時，是真的信了系統的。

“你明明說的……”

“很抱歉，周鄰河，但是，你要相信我，你真的不會死，盡管過程十分危險。但我向你保證，我說過你不會死就絕對不會出任何意外。”

好吧，好吧，其實也是，盡管當時十分危急，可還是活着出來了，他以為自己在劫難逃，可夏寂還是成為了他的救星。

原來，系統也知道，自己會被人拯救。

只是他自己無法接受他那時的恐懼。

他開始有點懷疑，系統了解的其實不是鄭栩，而是自己，似乎自己的人生走向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連生死都是。

他很懷疑，自己在這裏究竟是扮演着的什麽角色。

說後悔的吧，他有點，他兩輩子的苦都在這幾天吃夠了。上一世，固然過得拮據，碌碌無為，卻不為生死而顧慮，這一生，背靠着達官顯貴，皇親國戚，應有盡有，享盡奢華，的确是樂此不疲，可代價卻是，他那渺茫無望的未來，或生或死，命運不在自己手上，而在別人手上掌握。

他不怪誰，畢竟這是他享受了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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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系統的保證，他就像擁有了免死金牌一樣，又振奮起來。

既然如此，那麽，他就沒有什麽多餘的擔憂了，什麽羌族人，狄胡人，放馬過來吧。

而探聽到周鄰河的心裏想法的系統，不僅汗顏。

“不是，祖宗，我是保證你的安全了，可你也不能作死呀！”

周鄰河是逃出生天了，可火勢卻因沒有得到及時撲救而越燒越烈，成片的屋舍化為火海。

火光沖天，照亮了半邊天。

街上的人都出來看着那熊熊大火，有的幸災樂禍，有的唏噓不已。

周鄰河藏在人群裏看着旁邊人對着那火勢指指點點，而都在懷疑是走水時只有他自己清楚，這火是怎麽來的。

為了救火，官兵都出動了，而救火的人……是那副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李文意。

他們有多久沒有見了，而此刻他們本該相擁而泣的，他卻只能躲在人群裏，披着邋遢的裝扮，靜靜的注視着他，看着這個曾經明媚陽光的少年，此刻一身冰冷的铠甲，目光堅定，神色凝重，不怒自威。

其實，改變一個人什麽都不需要，只需要時間，一年，兩年三年四年……總有一天，你會發現，他不再是當初的樣子。

能再見到李文意，是他意外之喜，盡管李文意不知道他曾來過。

國子監的日子，他們皆是風流少年，如今各自奔着前程，各自安好。

他殺伐果決、說一不二的模樣，倒與夏寂如出一轍。

但願他們皆安好，那敵國奸細早日被抓獲。

看夠了熱鬧，大家悻悻離去，周鄰河也混着人流離開，在去破廟的時候看見了形單影只的老漢——王漢生。

“老漢！”

周鄰河激動的朝着那個落寞的背影喊道，那個背影先是一頓，然後像是凍僵了一般慢慢的轉過身來，本是低垂的頭，掃到周鄰河的那一刻，倏地仰起了腦袋，無神的雙眼也來了神氣。

“你！這這臭小子！我、我還以為……”

他看着周鄰河，眼睛幾眨巴，似乎要泛起激動的淚花。

當周鄰河被老劉帶走的時候他就心神不定，後來又聽說後巷大院着火的時候，他如遭雷擊，他不顧一切的跑去，只見那熊熊大火已經吞噬了一切。他以為，他已經在火海裏喪命，以為，這個機靈的少年匆匆來過又匆匆離去，當聽見他聲音時，還有點不可置信，可看着他鮮活的人時，他簡直不要太開心。

他激動的抱着這副熱軀，感受到他的溫度，才真的放下心來，才敢讓淚花出現。

他孤苦了一輩子，卻在生命的盡頭遇到一個讓他挂懷牽挂的人，他沒有什麽本事，連對老劉一句質問都不敢有，可心裏，他還是想着周鄰河的，這個世界上的人，只有周鄰河是他的牽挂。

他會親近的抱着自己的胳膊，一口一個“老漢”，喊的不亦樂乎，他會把碗裏的肉夾到自己碗裏，面上滿不在乎的說他已經吃飽了，會在趕路時，扶着自己的胳膊，陪他一步一個腳印……

周鄰河抱着老漢，心裏五味雜陳，這個人與他只是短短半月的相遇相知相識，可他卻從老漢身上發掘了很多自己不曾擁有的感情。

這個人，如父，如友，如師。

他曾經還打趣老漢不曾洗過澡，身上一股酸臭味，而此刻他與他相擁，卻只覺得溫暖。

這是在大雁城唯一一個關心自己的人，會寄予自己幫助，會擔心自己的陌生人。

“老漢，等這件事情過後我帶你回家吧。”

這是一句承諾，他不會輕易對人許下承諾，因為他知道做出承諾的代價。

這也是他這一世唯一一次，想要帶一個人回家，給他榮華富貴，給他下雨不濕腳，下雪不凍手的生活。

他要帶着這個孤苦無依的老人回家，讓他下半生老有所依。

“行啊。”老漢不再像以前那樣，無所謂的順從了如今的生活，面對周鄰河的承諾，他也滿心歡喜的答應了，因為他知道，周鄰河和其他人不一樣，他願意去信他，願意跟他走，直覺就是，這個人很好，值得他托付。

固然他猜出了周鄰河的身份不簡單，固然他知道周鄰河對他有所隐瞞，但他如今的一句帶他回家，就是對他的肯定，對他的毫無保留。

兩個人皆是熱淚盈眶，或許是剛經歷了生死，在這一刻，什麽都比不得對活着的熱切。

只是，回京城之前，他要解決了這一樁事。

老劉，以及他的主子，還有，被拿走的名冊。

就像夏寂說的，敵國奸細，要早日拔除，而那名冊，或許就是一個定時炸彈，他需要解除這個危機，畢竟這個事情也是因他而起。夏寂對名冊的事情很在意，他又對自己有相救之恩，他勢必不能就這樣拍拍屁股走人。

“老劉在麽？”

這是他第一個要出手的人，幫着敵人做事，如何也不能放過他。

“他剛才也去看熱鬧了，這幾天倒沒有什麽響動。”

老漢明白周鄰河要做什麽，沒有異議，而是默許。

“老漢，你幫我把老劉叫出來吧！剩下的交給我。”

不管老劉是澧朝人還是羌族人亦或者狄胡人，他做了外人的狗就要付出代價，大雁關那戰死的将士，不是白死的。

他是錦衣玉食的只知貪樂享受可也不是愚不可及，不知所謂。到底是兩世的智商，到底是周澤的兒子，沒有兩把刷子，也對不起系統對他寄予的厚望。

周鄰河長舒了口氣，慢慢阖上了眼睛，再次睜開時，眼睛裏只有堅定不移。

周鄰河雙手插在兜裏，這裏的衣服本來沒有兜，他的衣服破洞多，習慣去揣了，揣着揣着就找回了以前的感覺。

他揣着手，慢慢踱步，而他前面，綁着一個昏迷不醒的人。

他讓老漢引出老劉，然後在背後偷襲了他，一根棒子下去人就昏死過去了，接着就順理成章的把他禁锢在了自己手裏。

不知道轉了多久，大抵是差不多到時間了，人也就慢慢轉醒。

老劉只覺得後腦勺一陣陣生疼，疼得他呲牙咧嘴，擡起沉重的腦袋，結果才發現自己完全動彈不得，手腳已經被捆得死死的。

他掙紮着，恐慌着，然後對上了周鄰河的目光。

“醒了？”

周鄰河帶着三分譏笑，七分涼薄，玩物一樣注視着老劉。

而老劉對上了周鄰河的視線，卻驚恐萬狀。

“你？是你！你居然還活着！火是你放的？！”

他雙目跟銅鈴一樣睜得大，看着死而複生的周鄰河，宛如地獄來的惡鬼。

他想起了那場無征兆的大火，燒毀了一切。主子痛心疾首，氣急敗壞，卻不得不被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他以為，他死在了那個夜裏，落在主子手裏的，絕對不會好死，卻沒想到，這個他親手送進地獄的人活着回來了。

面對老劉的控訴，他只是滿不在乎的承認了。

“是，也不是。”

他居高臨下的看着老劉，想起了昨夜也是這麽被困住的自己。

風水輪流轉，自己棋勝一招。

“你不是老劉吧。”

他在試探，一個深谙陰謀詭計的人怎麽可能只是一個街邊乞讨的叫花子，一個人僞裝得惟妙惟肖，那麽也有一個敗筆，那就是禁不起心理戰。

老劉輕哼一聲別過臉去，不去理會周鄰河。

周鄰河也不惱氣 繼續打心理戰。

“你主子是叫……赫連頌、吧。”

一個名字，就讓老劉破了防。他朝着周鄰河大吼，是質問，是恐吓。

“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赫連頌這個名字，只有寥寥幾人知道，而周鄰河卻知道他的身份，他如何不慌，他面上還是一股惱怒的樣子，其實心裏已經動搖。

他低估了周鄰河。

而周鄰河卻從老劉的反應裏得到了答案。

“原來真的是羌族人。”

他猜得沒錯，那個人就是赫連頌，而那個盜名冊的人，是狗咬狗吧，保不定，也姓赫連。

“看你的樣子，沒有半分像羌族人啊，怎麽跟狗一樣添他腳下的骨頭。”

是激怒，是試探，他要的就是老劉的反應。

“我在你主子的書房找到了些東西，也有關于你的，你說……你覺得……我會不會把他公之于衆呢？”

說着，周鄰河從桌子上拿出一沓泛黃的冊子，他故意翻着翻着，然後一張紙脫落，飛了出去，飄飄忽忽的落在了周鄰河的腳下。

老劉瞪大了眼睛要去看清那紙頁上的字跡，眼珠子跟着紙頁而動，可他那般渴望，卻還是看不清裏面字跡，可是他卻能聯想出裏面寫的什麽，是他不堪的往事，還是他諱莫如深的保留。

“呀！”周鄰河故作發現新大陸一樣，撿起地上遺落的紙，饒有興趣的掃視着裏面的內容，然後看一眼老劉，看一眼紙上的內容，似乎在确定着什麽。

就是這樣的動作，讓老劉如臨大敵。

“你欺人太甚！”

他以為是自己隐藏的東西被敗露，惱羞成怒，可是他越是這樣，周鄰河越是篤定，離真相不遠了。

“我的話你是回答還是繼續嘴硬？”

威脅，從來不會失手。

要拿捏一個人，就得找他的軟肋，什麽是軟肋，一個是親人兒女，一個就是他的恐懼。一個人最害怕什麽？怕被揭老底，怕成為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老劉已經是老鼠了，他怕的不是他的陰暗，而是站在光明裏被人看見他一身的污點。

看着老劉頹敗的模樣，他知道，他內心的城牆已經崩潰，他只有順從，而不是負隅頑抗。

“這裏還有多少個羌族人？還有多少個像你這樣給外族賣命的人？”

老劉作為直接和赫連頌對接的人，不可能不知道這些，說不定他還見過。

老劉絕望的閉上了眼睛，周鄰河也不急，等他選擇。

他無聊的坐在門口，吹着門口的風，等着背後的人想清楚自己的定位。

“赫連皇室來了兩個，只是他們也不對付，一個在大雁關，一個在長春河岸。”

老劉聲音蒼涼又無望，卻還是說出了周鄰河想要的答案。

長春河，澧朝唯一一條流向大海的河流，橫跨兩國，卻橫切澧朝南北。澧朝水利之要，內地所有的船只貨運的命脈，居然，被人按了釘子。他們這些人眼睛真夠尖的，一出手就捏住了澧朝的咽喉。

“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在給他賣命，反正……不止我一個人。”

“我知道的只有，大運糧鋪的掌櫃，跑南北的商人，底下帶着一支镖客，還有……青龍寺的掃地僧。”

說完，就頹廢的垂下了頭，身上的繩子就跟鐵鏈一樣沉重的壓在他身上，喘不過氣來。

“求你……不要告訴任何人，我是罪人。”

周鄰河滿意的笑了，然後潇灑離去，沒有管老劉的死活。

只是他走後，桌子上的那本冊子，被風吹動，拂過幾頁紙張，裏面卻只是一片空白。而那遺落的紙，內容卻是滿頁的道德經。

所以，人啊，一定不要做虧心事，不然，禁不起試探。

周鄰河拿着從老劉那得來的消息，去了賽馬道，他要找夏寂，這麽重要的消息，他得送出去。

報了夏寂這個魔頭的名字就算他是個叫花子，還是有人去通報了。

不多時，夏寂策馬而來，揚起一陣黃沙，看着馬上的人，周鄰河覺得，将家國重任委托于他，絕對不負衆望。

“這份名單裏的人交給你了。”

不止是這些人，可是整個澧朝啊。夏寂，你要成為澧朝的光明，要成為人民的英雄啊。

看着周鄰河，夏寂知道，這個像是裹了一層面紗的人，很特別的人，似乎要離開了。像沒有線的風筝一樣，被風吹來，又被風吹走。而他卻連連着他的那根線都找不到，也抓不住。

“周潤發，我們還會再見嗎？”

人也奇怪，名字也奇怪，固然覺得他的一切都是虛無缥缈的，可還是去相信了這個名字。

周潤發，他面前這個少年，卻總是黑着一張臉，不知道是真黑還是髒的，一身破破爛爛，到處都是洞，離得進了還能聞得到他身上散發的一股酸臭味，蓬頭垢面的，唯有一雙眼睛，帶着光最幹淨。

他運籌帷幄，大智若愚，有時候給他的感覺，不像只是一個他這般年紀的少年。

神秘又真實。

周鄰河盛着滿眼星光，像是捏碎的星子，在星河中閃爍，綻放。

“地球是圓的，我們就總會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