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Chapter01

Chapter 01

飛機沖破雲層，一點點的開始降落，透過機窗，風筝打量着地面上的這座城市。她曾在這裏生活了十八年，這裏有她所有的親人，所有的朋友，所有的故事，可是，掰着指頭算算，她也有整整十年沒有回來了。

離地面越來越近，她的呼吸也越來越不平穩，當初她離開的時候只有十八歲，買了火車票之後，身上連一百塊都不到，書包裏幾件破衣裳，一個除了打電話發短信什麽都不能做的手機，說實話，全身的家當加起來，大概還沒有她值錢。

這十年，她過得如白開水一樣，平穩沒有味道，但是安定讓人着迷。她從來沒想過什麽時候會再回到這座城市，也從來不曾和親人、朋友有過任何聯系，如今她以為她準備好了，可這一刻，記憶如洪水般噴湧而出，她忽然感覺心口一陣絞痛，原來一切她都沒有忘，那些曾經留下的傷口，只是結了痂，并沒有完全消失。

蔚然坐在她的旁邊，察覺到她的異樣，輕輕拉住了她的手，溫柔地問：“還好嗎？”

他的眼睛很漂亮，平靜、毫無波瀾，卻又總是帶着一點點的暖意，讓風筝安心，風筝勉強微笑了一下，調皮地用手指去點蔚然的眉心，說：“你總能讓我平靜下來。”

蔚然笑：“別人見了我，都是小鹿亂撞，你倒好，說我能讓你平靜？是誇我還是損我？”

風筝也笑：“當然是誇你，你知道，平靜對我來說比小鹿亂撞更重要。”

蔚然是位很有名氣的新銳作家，年輕、多金、顏值高，明明是靠才華吃飯的，卻偏偏靠臉成天與明星搶占娛樂版面，不過他的生活很無聊，除了寫稿，還是寫稿，宅在家裏可以一個星期不出門，娛記們往往不會刻意跟他。

這次到西安辦簽售會，風筝還曾像一個瘋子一樣和蔚然大吵，蔚然說過，她心裏有心結，不解開，就會永遠在那。她便覺得，蔚然是在逼她，逼她回去解開這個心結。西安這兩個字，就像是引爆炸藥的導 火索，十年來，不論是在電視上、報紙上、網絡上出現，都會讓她心有波瀾。

面對大哭大喊的風筝，蔚然滿心的無奈，只有把她抱在懷裏，安撫着她的情緒，無條件選擇讓步，“如果你不願意去，可以不去，或者我去和出版社聯系，看看能不能取消西安的行程。”

她又搖頭，伏在蔚然的懷裏使勁兒搖頭，連她自己都無法表達出她憤怒與崩潰的原因。

實際上，蔚然的簽售會，她并不需要跟着，在她沒有出現之前，蔚然一個人也過得很好。她總是以照顧蔚然為理由跟着蔚然，蔚然去哪兒，她也去哪兒，實則是因為她懼怕一個人，蔚然當然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十年來，他很少放她一個人在家出差，給她一個助理的名頭，基本上是走哪兒領哪兒。

而簽售會放到西安，蔚然的确不是故意的。西安是西北幾省的中心城市，全國性的簽售會肯定要在這裏設一站。他因為風筝其實已經盡量避免去西安，但他總不能一輩子不去西安，他自責，又十分無奈。

風筝并不是一個脾氣暴躁怪異的女孩，大多時候，她都很安靜，蔚然總覺得她安靜的時候像是一幅畫，生生的吸引着人。可每當她暴躁崩潰時，蔚然又很無奈，他并不确切的知道十年前到底發生過什麽，只從與她的交談中破碎的了解到她成長在一個單親家庭中，有一個弟弟，與父母關系不甚親切。她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叫做薇薇，大概還有過一個喜歡的人，那個時候對風筝而言，這兩個人應該很重要，不過後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們也不聯系了，所以他才撿到了這只斷了線的小風筝。

飛機落地，輕微颠簸了一下，然後便以極快的速度在跑道上行駛，西安兩個字已遙遙可見，風筝怔怔的看着，心中默語：十年了，我終于還是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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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簽售會的行程是對外公開的，蔚然很少開簽售會，也不太出席活動，所以這一次露面，早早便有很多粉絲等在了機場。蔚然一邊走一邊給大家簽名，有一搭沒一搭的和他們聊着，最後風筝還幫忙給他們合了影。

她遠遠地看着人群中央的蔚然，他總是暖心又細心，對待任何人都盡量照顧有加，難怪有那麽多女生喜歡他。這十年，她獨占了他如此多的寵愛，應該是很幸運的吧！

不遠處走過一個二十出頭的男孩，手裏牽着一個模樣甜美的女孩，兩個人一邊說話一邊笑，十分幸福的樣子。風筝打量着這個男孩，一米八朝上的身高，微壯的身材，和十年前差別還是很大的。她沒有想到，回到西安第一個遇見的竟然是她的弟弟，風笛。

嘈雜的機場，她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可風笛開始并沒有注意到她，直到他旁邊的女孩發現了蔚然，兩人才駐足朝這邊看來，風筝下意識的轉身并拉低了鴨舌帽，躲到了人群的後面。

機場門口早有工作人員準備好了接機的車，打發了粉絲們，風筝和蔚然快步離開了機場大廳，風筝刻意與蔚然隔了一段距離，她害怕風笛看見她，轉而又想，十年了，那時候風笛還只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而十八歲的她，臉上起着青春痘，穿得寬大醜陋，永遠都不怎麽得體，和現在完全是兩種畫風，風笛是否認得出來怕也是一個未知數吧！又或許，那個家裏的人們，早就已經忘了她了。

十年，西安還是變化很大的，只是空氣依然很糟糕。

風筝默默地看着車窗外，這一切都是熟悉又陌生。他們的酒店選在城市的南部，從機場過去車子穿過西安最為繁華的市中心，這裏還是人潮擁擠，年輕的人們穿着時髦，嬉笑玩鬧，好似沒有煩惱。她仿佛看見了十六七歲的自己，也曾走在這條街上，和薇薇，和陸離，那時候總有着說不完的話，誰知道後來，連彼此在做些什麽都一概不知。

“想什麽呢？”蔚然打斷她的思路。

她笑笑，問蔚然，“你來過西安嗎？”

“來過一次，那時候我還很小，跟我爸一起來的，只記得這裏有很多好吃的。”

風筝失笑，“你果真不負吃貨的盛名。”随手指了指窗外，“這裏就是西安的市中心了，從前面那條街走過去，有一條巷子，裏面有很多家老店，随便吃什麽都好吃到飛起來。”

“真的嗎？”蔚然來了興趣，“不然，我們到酒店安頓好，你帶我飛一下？”

“好啊。”那條街上有很多關于薇薇和陸離的回憶，可看蔚然饒有興致的模樣，風筝實在不願壞他心情，蔚然說的沒錯，她心裏的心結，只有解開了，才能真的過去，她不可能逃避一輩子。

“我剛才在機場見到我弟弟了。”風筝平靜地說。

蔚然轉過頭，風筝望着車窗外并沒有看他，她的面上波瀾不驚，可是十年的相處，蔚然太了解小風筝的個性，他知道，她的內心此刻一定很複雜。

他什麽也沒有說，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待她轉頭看他，微微笑了一下。

“我還好，比我想象中的平靜很多。”風筝聳聳肩，又說。

“也的确比我想象中的要平靜。”蔚然說。

“他長大了，很高，很帥，很陽光，應該生活的很幸福。”

蔚然知道，風筝和這個弟弟是同父異母，而風筝的繼母，是一個極度自私又有些小市民的女人，風筝的父親是個有些懦弱的人，懼內，沒什麽主見，在他們家裏并不掌權，所以他沒有辦法保護風筝，在蔚然看來，風筝的父親還是愛她的，但是毋庸置疑，與繼母和弟弟相比，風筝在她爸爸心裏的地位是最低的。她爸爸給她所有的愛與支持，都必須要經過她繼母的同意，這是一切矛盾的根源。

“風笛小的時候很黏我，可我那時候很讨厭他。”風筝回憶說，“風笛出生的時候，我只有六歲，你知道，我小時候一直跟我奶奶生活在一起，那一天，我奶奶帶我到醫院看他，她很高興，告訴我我要有弟弟了，風家要有孫子了，可是我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嗎？”

“想什麽？”

“完蛋了，我奶奶也快不要我了。”想到幼時的自己，風筝忍不住笑了笑，“後來，我一直都有這種焦慮，放學回到家，如果奶奶做了一桌很豐盛的飯菜，我就很擔心，會不會吃完這頓飯，我奶奶就要把我送走了……”

她的眼睛晶瑩閃亮，隐約可見眼淚包裹着眼眶。

蔚然以前看過一篇文章，講的是原生家庭對于一個孩子的成長會有多大的影響，其中有一個觀點，如果原生家庭不夠幸福，對于孩子的傷害會伴随其終身，他以前不太理解，甚至覺得這個作者有些誇張，但是，認識了風筝之後，他漸漸開始認可這個觀點，至少對于風筝而言，這個觀點是成立的。

單親家庭，在現在這個社會太過平常，他身邊也有不少單親家庭出生的孩子，大多數看起來都健康快樂，但誰也不知道快樂的背後，他們是不是有着一些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的心事。

就像是風筝，她的原生家庭是她心裏永遠抹不平的一道傷口。每每提起來，她都會有些難過。

“直到我十二歲，我爸爸說要接我去他家裏生活，我當時很不情願，不願意離開我奶奶，雖然哭了很多次，但是終究沒什麽辦法。剛回到我爸爸家裏的時候，我每天都過得很不自在，冰箱裏放的東西不敢吃，櫃子裏放的東西不敢拿，還經常犯錯誤被我繼母吵，那個家，當時給我的感覺就是一個放學回去睡覺的地方，一點溫度和歸屬感都沒有。”風筝從來都沒有和蔚然講過這麽多關于她過去的事情，這些年，她像是把自己的過往全部打包封鎖了起來，除了偶爾什麽東西勾起了她的回憶簡單地說兩句以外，很少提及。

蔚然聽着，不由覺得，這次回西安或許真的是一個正确的決定，至少風筝願意打開她的心結了。

“我繼母是一個很自私的人，因為我爸爸只是一個普通的工人，那個時候我和風笛兩個人上學花費很大，所以家裏的經濟狀況也很一般，有的時候家裏買了什麽好吃的，我繼母總是偷偷地藏在他們的房間裏，然後偷偷地和風笛兩個人吃，後來有一次，我趁着家裏沒人，偷偷地跑到我繼母的房間裏，打開她的床頭櫃，發現裏面放了好多零食和水果，我當時心裏特別難過，覺得自己簡直就是這個家裏的外人。”

“那你爸爸呢？他不知道嗎？”

“他知道啊，可是他或許并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麽不對吧。有一次我和我爸爸兩個人在客廳看電視，我爸爸進房間裏拿了一把核桃，然後問我吃不吃，我說不吃，我爸爸就一個人剝了吃了。”

蔚然搖着頭笑了笑，沒有做回應。作為一名作家，他接觸過很多不同的人，稀奇古怪的事情也聽了不少，可風筝的這一對父母，還是讓他覺得有些奇葩，大概是因為他也帶入了感情，多少站在了風筝的這個角度上看問題吧。

風筝繼續說，“不過你知道最誇張的是什麽嗎？”

“是什麽？”

“我繼母買衛生巾會買兩種，一種是護舒寶的，她藏在床頭櫃後面自己用，一種是雜牌的，給我用。”

蔚然的心裏不由有些心疼，他很難想象，那個時候那麽小的風筝，看到這一切，心裏是什麽滋味。也很難想象，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了十幾年，風筝的心裏有多少委屈。

但他忽然對風筝有了更多的理解，比如她離家出走，十年都不願和家人朋友聯系；比如她總是缺乏安全感，在和他相處的過程中，時刻都做好了分手的準備；比如她性格執拗，犟起來一言不發，善用冷戰的方式折磨他……

“那時候，我恨透了風笛，我一直在想，如果沒有風笛，我爸爸和我繼母是不是就不會那麽讨厭我，所以我經常趁我爸爸和繼母不在的時候打風笛，利用年齡優勢欺負他。”說到這裏，風筝笑了一下，“現在我長大了，當然知道，這件事并不怪風笛，有沒有風笛，他們都不會像我想象中那樣愛我，風笛只不過是加深了這個悲劇。”

風筝接着又說，“現在想起風笛，反倒覺得他挺可愛的，小時候經常偷他媽的零食給我吃，口袋裏總是裝得滿滿的，跟在我的屁股後頭，給我吃這個，給我吃那個，結果還經常被我痛打。哈哈……”

風筝忍不住笑了起來，蔚然也笑了。看來，她這個弟弟，算是她童年回憶中的一點點溫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