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21章

眼瞅着進了十一月,雪都下了兩場,好容易雪層消融,碰到天晴太陽大的日子,村裏說笑聲明顯多起來。

院子裏,顧蘭時坐在背風的角落納鞋底,竹哥兒學着剪鞋面和鞋樣子,這裏有太陽,又沒風,曬得渾身暖洋洋。

二黑跑過來趴在地上閉着眼睛打盹,聽到他倆說話會搖搖尾巴,繼而又睡迷了,它如今長大了好多,身上厚厚一層毛發油光水滑,看着就暖和,連尾巴都粗了些。

“娘怎麽還沒回來。”竹哥兒朝門外看。

昨天許永安家殺肥豬,苗秋蓮帶着他倆去買了十斤肉,說今天要炖肉吃。

顧蘭時笑着說:“快了,急什麽,娘肯定記得。”

他娘串門子去了,一年到頭也就冬閑時能逮個空子說笑取樂,看看時辰,也該回來了,不然趕不上飯時。

日子再好,肉和雞蛋都是稀罕東西,雞蛋還好,平時隔幾天能吃到,像炖肉這樣的硬菜大菜,苗秋蓮是不放心他倆弄的。

說話間,提着針線籃子的苗秋蓮就進了門。

“娘。”竹哥兒放下鞋樣子,笑得眼睛彎彎,擡腳就往竈房走,說:“娘,我給你打下手。”

苗秋蓮一看他就知道是饞的不行了,笑道:“好,那你來。”

顧蘭時正要去幫忙,畢竟他比竹哥兒大,一聽這話,他将鞋底子放在膝蓋,抻個大大的懶腰,打着哈欠說:“那娘,我就不進去了。”

太陽很好,曬得他有些昏昏欲睡。

苗秋蓮瞪他一眼,說道:“還不過來看着學,以後嫁了人連肉都不會炖,人家笑話的是你娘我。”

顧蘭時這才懶洋洋站起來,眯着眼又打個哈欠。

二黑橫在他腳前面躺成一長條,眼睛睜開一條小縫,見他要走,毛茸茸的腦袋剛擡起來,就像支撐不住一樣又倒下去,睡得動都不想動。

顧蘭時笑罵一句懶狗就走了。

炊煙升起,大鍋裏的肉湯咕嘟咕嘟滾開,肉香順着風飄得很遠,聞見的人都忍不住吞口水。

二黑早在院裏嚎叫,急得團團轉,它之前進竈房被苗秋蓮攆出來,就乖乖待在竈房門口不斷轉悠,顧蘭時還看見了它嘴邊滴下的口水。

鍋裏不止有大塊的肉,還有骨頭,苗秋蓮用筷子插進肉裏,見爛熟了,才給竹哥兒和顧蘭時一人撈了根肋條。

用指頭捏一點鹽灑在肋條上,即便燙手兩人都不願松開,只需用嘴一抿,肉和骨頭就分離,有鹽味的肉嚼起來那叫一個香。

苗秋蓮自己也撈了一小塊肥瘦相間的肉吃,說道:“肥膘子也好吃,油汪汪的。”

大部分肥肉昨天已經剔下來,打算煉豬油,剩這點肥瘦相間的五花她特地留着,就是為了炖着吃,她和顧鐵山最愛這一口帶肥油的肉,吃起來解饞。

竹哥兒嗦着肋條骨,嘴巴沾了油光,說:“娘,調個酸醋汁子,不然吃多了油膩,胃裏也難受。”

苗秋蓮不光炖肉有一手,調的蘸肉汁子也香,醬少醋多,酸中帶一點醬香味,有時還搗些蒜,遇到有一層肥的肉,蘸個汁子又解膩又香。

“好,你倆吃完先給你阿奶送一碗,碰見狗兒和你爹,讓回來吃飯。”苗秋蓮邊說邊拿碗調汁子。

顧蘭時把肋條骨扔給二黑,狗崽子一口叼住咯嘣咯嘣咬起來。

他拿大碗先舀了七八塊子肉,肉切得大,這些就很多了,又舀了點肉湯,撈了兩根肋條骨橫放在碗上,和竹哥兒出了門往老宅那邊走。

還沒走幾步呢,就看見匆匆往家裏趕的狗兒,今天沒活幹,他和村裏幾個小子抽陀螺玩耍,這會子到飯點,想起他娘說要炖肉,腳下就有些着急。

“炖好了都。”他看見那一碗肉和骨頭,眼睛都移不開。

顧蘭時笑道:“快回去,先撈根肋條吃,我倆給阿奶送去,爹呢?”

難得偷閑,顧鐵山今日也在外面串門子。

狗兒急着回家,邊走邊說:“方才看見他往老宅去了,該是在那裏。”

到老宅後,顧鐵山果然在,正在院裏和他大伯說話。

顧蘭時喊了人,先把肉碗端進他阿奶屋裏,知道他倆急着回家吃肉,方紅花就沒留,笑着送他幾個出門。

到家後,顧鐵山還打開酒壇倒了兩碗酒給他和苗秋蓮,幾個孩子争着搶肉吃,都滿嘴油光,他倆邊吃肉邊喝酒,渾身暖意融融,寒冬都似好過了些。

*

下午,太陽往西邊去了,冬日天短,為省燈油錢,鄉下人大多都早早上了炕。

今天吃了肉,狗兒下午就沒出去,在院裏劈柴火,他像是又竄了一截,快攆上顧蘭時了,胳膊腿瞧着細,但力氣不小,掄斧子十分有勁。

苗秋蓮和顧鐵山在後院忙活,一個喂牲口和禽畜一個鏟糞掃灑。

竹哥兒坐在有太陽的牆角剝柴豆和花生,回頭好煮豆子飯吃。

顧蘭時低頭納鞋底覺得累了,揉揉後脖子,見狗兒劈了不少柴,他過去拾起來抱進柴房摞好,又拿了掃帚将木頭渣子掃成一堆,這些木渣鋸末都能用來點火,燒炕也用得上。

門口來了人,二黑汪汪叫着迎上去,顧蘭瑜停了動作,見是隔壁石頭他爹周平,便吆喝一聲二黑。

“平叔,我爹在後院。”顧蘭時說道。

周平手裏拿了張紙,笑着說:“我不找他,讓狗兒幫着看看田契。”

聞言,狗兒放下斧頭,接過那張契約細細看了一遍,開口道:“寫得沒問題,和官契一個樣式。”

他八歲時,冬閑就在隔壁村教書先生那裏上學,念了三年認識不少字,家裏活多忙碌,念書又費錢,自知沒有考功名的天分,他就不再去了。

雖如此,他也是幾個兄弟姊妹裏唯一念過學堂的,平時看契約寫個信件不成問題。顧蘭生和顧蘭河小時候家裏日子沒那麽好,掏不起束脩就沒上過學,有時遇到要寫字的事,都會讓他過去。

每逢村裏人喊他幫忙看信件時,顧鐵山嘴上不說,眼神臉色十分驕傲,一家泥腿子,總算出了個能識文斷字的。

周平将田契疊好,一笑眼角顯出許多褶皺,說:“早就說多買兩畝地,你石頭哥說親也好使,這回算是辦妥了。”

他高興來又高興回去,沒有多停留。

顧蘭時好奇問道:“平叔買的誰家地?”

狗兒又掄起斧頭,說:“徐應子的,前兩天我還聽人說他找買家,沒成想這麽快。”

“原是他。”顧蘭時将掃帚靠在牆上,說道:“我記得爹說裴厭去年就是在他手裏買的兩畝地,今年又賣兩畝,這日子還過不過。”

顧蘭瑜笑道:“你瞎操什麽心,老賭鬼賭瘾上來,萬貫家財都招不住敗的,如今還有幾畝田地供他揮霍,再往後,可就不知道賣什麽了,幸好他那夫郎死得早,不然跟着他也是受罪。”

顧蘭時又道:“可憐啓兒和他弟弟瑞兒,沒人管不說,一天天還要受他老爹拖累,我看啊,就像滿村人說的,他夫郎不該死,該死的是他。”

徐應子是賭鬼,原本和裏正徐承安是本家,他嗜賭成性,怎麽打都悔改不了,後來連徐承安也不搭理他更不管他,漸漸弄得家徒四壁,祖上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家業,眼看着也快到頭了。

“誰說不是呢。”狗兒劈開粗柴,又從旁邊撿了一根在墩子上放好,說:“才我看田契上所寫,一畝十兩銀子,這回他賣了兩畝,整整二十兩銀子,要擱別人,恐怕一年多才能花完,他?不出這一兩天,只要鑽進賭坊裏,那銀子就是別人的。”

顧蘭時啧一聲,罵道:“這老賭鬼。”

近幾年無論水田還是旱田,只要是良田,基本十兩銀子一畝,田地如此金貴,莊稼人珍惜還來不及,偏偏徐應子放着良田不耕種,一味只知道賭錢吃酒。

傍晚,趁太陽還沒落山,顧蘭時和竹哥兒一人端了碗肉湯往村子北邊走,他大哥二哥在那邊蓋的房。

苗秋蓮把剩下的肉湯和肉塊子分開盛了,肉塊想吃的時候在鍋裏熱一熱,肉湯能煮餅絲也能泡馍馍吃,炒菜的時候放一勺提香增味,吃的花樣多着呢,兩個兒子分了家,日子過得還行,可當娘的總會多想想,熬出來的肉湯又不兌水,同樣是金貴的,每碗她給擱了三四塊肉,足夠解饞了。

路遇多日沒看到的裴厭從村外回來,對方提着油紙包和一小壇酒,看樣子不是去鎮上就是趕了大集,今天恰好是集會的日子,太陽又好,村裏也有其他人去趕場子看熱鬧。

因是外人,顧蘭時看一眼收回視線,避又避不開,他垂下眼睛盯着地面走,無意中一雙深青色鞋子入眼,很快從旁邊掠過。

那鞋子明顯是有棉花的新冬鞋,鞋幫子鞋面都很幹淨,不知是不是錯覺,連走路姿勢似乎也能瞧出主人的愛惜,不肯沾上一點污泥。

顧蘭時愣了一瞬,越想越覺得做鞋面的布料好像就是林晉鵬那身袍子。

怪不得在河邊洗的時候成了一片片布塊,原來是要做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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