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26章

葫蘆架下,顧蘭竹打井水洗衣裳,褪去奶狗模樣的二黑搖着尾巴沖他叫兩聲,竹哥兒一看,原來是它水盆裏沒水了。

“還知道叫人。”竹哥兒邊說邊提了半桶水過去倒。

坐在堂屋補舊衣的顧蘭時擡頭看一眼外面,笑道:“可不,聰明着呢,這兩天只往我右腳右腿上蹭,左邊一點都不碰。”

他左腳放在矮凳上擔着,別的活幹不了,只能做些針線。

說話間,院門口來了人,二黑豎起耳朵警惕,汪汪叫着往門口跑,進來的卻是顧蘭玉一家三口。

二黑聰明,認出是自家人登時不叫了,搖起尾巴。

“姐姐,大姐夫。”竹哥兒喜道,擦擦手上的水,走過去先從顧蘭玉懷中接過三歲的外甥女馨兒。

“大姐姐,大姐夫。”顧蘭時放下手裏的舊衣,因腳傷不便起身,顧蘭玉腳下加快,一邊走一邊說:“你別起來,坐着。”

周書宏沒讓竹哥兒接手裏綁了腿的鴿子,自己拿了進來,笑道:“昨天碰見鴿子陳,買了兩只,讓娘炖湯給你吃,滋補。”

鴿子陳是他們周家村人,因鴿子養得好,便得了這個名兒。

“多謝大姐夫。”顧蘭時笑眯眯道謝。

顧蘭玉在自己娘家沒客氣,家裏就兩個弟弟在,竹哥兒正抱着馨兒稀罕,她自己給周書宏倒了茶水,說道:“謝什麽,吃你的就是。”

顧蘭時滿眼喜愛,擡頭看着竹哥兒懷裏的娃娃問道:“馨兒,認不認得小嬷?”

顧蘭玉轉頭看向女兒,說:“叫小嬷。”

“小嬷。”馨兒人小,其實還認不全外祖家的人,她娘讓叫什麽就叫什麽,乖得不行。

一聲奶音讓顧蘭時幾乎融化,樂得見牙不見眼,誇道:“真乖,都會叫小嬷了,真厲害。”

馨兒胖乎乎的,頭上紮了兩個小揪揪,圓滾滾的手腕上戴着紅繩,顧蘭時越看越心喜,這個年紀的奶娃娃又香又好抱,他們馨兒說話也奶乎乎的,可惜他不方便抱。

顧蘭玉給自己倒茶水,看看女兒笑道:“她要是真乖,我就燒高香了,如今長了腿會跑了,我一天什麽都做不了,只跟在她屁股後頭追。”

周書宏對女兒疼愛得緊,他家中殷實,便讓顧蘭玉什麽都不做,只管好女兒就行,村裏有人說閑話,又不是兒子,再疼都沒用,他攆出去一頓好罵,回家也罵罵咧咧的,說那幾人眼紅他女兒生得玉雪可愛,叫顧蘭玉聽了哭笑不得。

幾人坐下喝茶說話,順便逗孩子玩,顧蘭時見苗秋蓮還沒回來,讓竹哥兒去地裏喊,不然等會兒做飯來不及。

顧蘭玉想起什麽,從荷包裏掏出穿了紅線的護身符,說:“前兒我去看秀兒,她婆婆帶她去白雲觀上香時,也給你求了個平安符,紅繩都穿好了,她來不了,讓給你帶着。”

顧蘭秀有了身孕,婆家看得緊,回娘家要走路,生怕她在路上累着,就沒讓回來,前段時間苗秋蓮和顧鐵山過去看望了她。

顧蘭時接過護身符,一看那紅繩就說:“是秀姐編的。”

“嗯。”顧蘭玉點點頭,說:“她在家沒事,還給馨兒編了幾根紅繩彩線的,這不在手上戴着。”

二黑繞着馨兒轉圈,時而撅起屁股兩個前爪伸長,猛地往前一撲,逗得奶娃娃咯咯笑,它便越發起勁,嘤嘤叫着和孩子耍。

顧蘭玉和顧蘭時聊天說閑話時不顯,和苗秋蓮在竈房做飯才目露憂色,低聲說近來的傳言。

苗秋蓮嘆一口氣:“林登子那事有人亂說話,早給我罵回去了,咱們村倒是沒幾個亂嚼舌頭的,別的村裏有人信有人不信,到底管不住別人的嘴,人家說啥,我和你爹哪裏有辦法,這幾天托親戚朋友都在他們村裏說道說道,好歹盡了心力,這事兒一時半會兒平息不了,只能慢慢來,時日一長,風言風語自會下去。”

“這些還好說,主要馬家退了親,頭先又和林家退了親,這一年半載或許不急,往後蘭時肯定還要說親,我和你爹想找個好人家,如此一來卻難了。”

苗秋蓮邊切菜邊嘆氣,又說:“總不能胡亂找個人家嫁了,一輩子去吃苦。”

顧蘭時命不好倒黴,甚至克夫的傳言連顧蘭玉都聽過,是周家村人說的,叫她路過時聽見,當時就冷了臉問那人什麽意思,沒等她罵起來,那夫郎讪讪跑了,氣得她回家飯都不想吃。

苗秋蓮的擔憂她哪能不知道,自己在心裏也想了好幾天,親事屢屢不成,還都鬧出大事來,以後想說親确實會艱難些。

因顧蘭時崴了腳受傷,家裏人的許多顧慮都不敢和他說,他心裏明白也當做不知道,親事如此不順,他有時也會嘆氣,幸而天生心大些,頭一次經歷時還氣悶不已,這回可以說是債多不愁了,該吃吃該喝喝,總得先把傷養好,家裏這麽多活要幹呢。

他心裏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自從那天發燒做了一個想不起來的夢後,只記得夢裏明光四照,驅散了他心底的不安和恐懼,莫名開闊明朗許多。

*

盛夏蟬鳴擾人,一個月過去,夜裏捉知了牛的小子多了,家裏打罵着不讓往山上跑,他們只敢在山坡和山下樹林裏找尋。

顧蘭瑜每天晚上打了火把和顧蘭興去捉,有時帶着竹哥兒,顧蘭時腿腳不便沒法兒跟去,只能第二天等着吃。

不止從地裏爬出來的知了牛,連蛻了殼的金蟬也能吃,要麽爬樹上去逮要麽用竹竿去粘,有人刮些樹膠弄在竿子上,還有小子給竹竿上弄個小網子去套蟬,更為便捷的,是入夜後在樹下籠一把火,幾個人不斷去踹周圍的樹,從樹上掉下來的蟬趨火光,手疾眼快去撿就好了,多得是法子。

弄回來的金蟬拔掉蟬翼,家裏不願用油炒的,弄一盆火将其烤熟,剝掉殼烤好的蟬胸肉別有一番滋味,當然也有人連殼帶肉囫囵咽下。

有舍得去炒的,一整個金蟬都能吃,香噴噴的。

除了知了牛和金蟬,蟬蛻也有不少人撿,鎮上藥材鋪會收。

半下午,四畝柴豆秧花了幾天工夫總算澆完了,回來後歇一陣,顧鐵山便帶着狗兒去鎮上賣蟬。

一到時節,無論鄉下還是鎮上人都愛吃這個,顧蘭瑜昨晚捉了半筐子知了牛,今天雖然不少都蛻殼成了蟬,但還沒完全變黑,正是殼軟肉嫩的時候,趕緊挑了去賣,說不定價錢還不錯。

他這兩天也攢了些金蟬,沒拔蟬翼都還活着,就是蔫頭巴腦的,不大叫喚,這一籃子也能去賣,還有一竹籃蟬蛻。

寧水鎮。

太陽沒晌午那麽熱了,街上人多起來,沿街吆喝聲此起彼伏,賣什麽的都有,最多的東西就是這兩天吃的蟬。

顧蘭瑜穿着沒袖子的小褂,人瘦臉黑但眼睛很亮,他今年抽條長個尤為明顯,隔段時日就竄一竄,苗秋蓮直說褲子都跟不上做了,這會兒和老爹站在一起,竟比顧鐵山高出一點。

兩人提着竹籃沿街叫賣,轉了大半個時辰将知了牛和金蟬都賣了出去,剩下的蟬蛻便直奔藥材鋪。

一進門,濃重藥味襲來,顧鐵山還沒和夥計搭話,就看見賬臺那邊站着個高大漢子,想忽視都難,見是裴厭,他躊躇一下沒有上前,先問夥計蟬蛻怎麽收。

藥材鋪給的是市價,一聽和村裏人一樣,顧鐵山沒有猶豫,讓夥計稱了。

裴厭結了錢往外走,看見他倆沒說話,背好簍子直接離開。

上回他救了顧蘭時,顧鐵山買了一壇好酒兩斤肉去謝,知道養了條瘋狗,沒敢亂往後山那邊闖,等傍晚看見裴厭從他家門前路過,知道回去了,才拎着東西過去。

他連門都沒進,只站在院門口,敲開後果然看見了長毛黑狗,有裴厭在,黑狗沒亂咬人,他說了來意,裴厭冷臉不是很想接的模樣,最後還是他硬把東西塞進人家手裏,撓撓頭想客套一下,但找不到話,只得走了。

裴厭性子古怪,不過顧鐵山回去後對苗秋蓮說,估計從小打太狠打出毛病了,怨不得裴厭,要怪只能怪裴興旺兩口子沒人性。

顧蘭瑜看見裴厭背的竹簍,賣了錢從藥材鋪出來後說:“該是來賣蜈蚣蠍子,我前兒往山坡那邊找知了牛走得遠,看見他在土崖那邊插了火把抓毒蟲。”

夏日蛇蟲鼠蟻較多,土崖土溝裏會有毒蟲出沒,蠍子蜈蚣很常見,有膽大的人會帶上有蓋的簍子和長筷去抓,帶毒的東西有危險,但價錢比蟬蛻高些。

這些東西常在夜裏跑動,要麽兩個人一起,一個打火把四處照亮,另一個用長筷去捉,一個人的話只能把火把插在地上或者土崖上,若毒蟲跑得快還得再去尋找。

近來捉蟬的多,沒精力分給別的,況且毒蟲一定要小心,顧蘭瑜偶爾才會去抓。

兩人往鎮外走,顧鐵山道:“找個掙錢的營生也好,那天我去後山看了看,确實窮,不過他就一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日頭漸晚,父子倆一路閑聊回了家,炊煙陣陣,小河村尋常的一天在晚飯後就要結束。

村南頭,林老三家的茅草屋裏,林登子癱在床上一個多月了,他被打了個半死,斷了一條腿兩條胳膊,也不知腰上傷到了哪裏,連起身都艱難,近來白天能睜眼說話了,稍微有點力氣就喊着要吃藥要進補,他一早就這樣,在家裏十分威風。

可如今他不是以前的他,再打不了人,劉小珍悶頭不語,就是不給他飯吃,連藥也不熬,他咒罵呵斥,最後餓得前胸帖後背,不得不服軟說好話求兩聲,他娘才給他一口吃的。

煙火熏得竈房土牆漆黑,劉小珍在做飯,林老三扛着鋤頭從地裏回來,二兒子在別的村裏給人做長工不在家,小兒子被他倆指派去了外祖家送蟬。

放下鋤頭,林老三一言不發,蹲在竈房外面抽了一鍋子煙,蒼老的臉上遍布皺紋,良久,他問竈房裏遲遲沒做好飯的劉小珍:“還剩多錢?”

劉小珍像是不習慣開口說話,過了一會兒才低聲說:“十二文。”

這是他們全部的家底了,別說給二兒子娶媳婦,連像樣的禮都買不起,更別說長久看病抓藥。

林老三蹲在那裏垂下腦袋,最後什麽都沒說,起身出了院門。

竈房裏緩慢的切菜聲停下,劉小珍過了一會兒才出來,她總是微低頭半阖眼睛,像是睜不開一樣,成日如牛馬般只知低頭幹活,沉悶灰暗。

林登子躺在床上眯瞪,口渴難耐睜開眼睛,想喊人倒水又有些猶豫,他不便起身,屎尿都得人伺候,他爹娘許是嫌棄,給他吃喝很少,這回傷病一場,叫他也漸漸有了頹勢。

聽見腳步聲他轉動腦袋,啞着破嗓子說:“給我口水喝,娘。”

劉小珍這一個來月聽到的娘比十幾年都多,她這次沒為難林登子,倒了碗水喂兒子喝了,随後放下碗坐在床邊。

見她一反常态,林登子猶疑。

劉小珍擡起眼皮,衰老暗淡的臉透着悲傷,她用幹枯的老手撫摸林登子臉頰,嘆着氣說:“兒啊,你打十幾歲起就混賬,霍霍了家裏多少銀錢,你是個孽障,娘和爹認了,你打人惹事,我和你爹去賠錢賠禮,沒錢時只能給人家磕頭,我也認了。”

她說完停了很久,像是在發愣,回過神才又開口:“這回給顧家買禮賠罪,花了五十文。”

差點強占一個清白雙兒的事讓她和林老三不敢見顧家人,只能托村裏人送去,近來在村裏更擡不起頭。

林登子見他老娘神色不對,心裏一個勁發冷,也不敢問話。

“你病了,如今欠下二兩銀子的債。”劉小珍愣愣看着他說:“這錢我和你爹還,你不必憂心。”

林登子心裏越來越害怕:“娘……”

他被劉小珍打斷了:“兒啊,你走吧,你也該走了,家裏對你盡心盡力,是時候走了。”

林登子瞪大眼睛,渾身都涼了,他驚恐至極完全說不出話。

劉小珍眼淚從眼眶裏無聲掉落,她好像沒發現,又喊一聲兒,說:“你是我生下來的孽障,論理,也該我送你走。”

“你爹軟弱,不敢見你,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是該我來。”她低聲重複敘說,喃喃低語從床邊拿起稻草枕頭。

林登子從沒想過會有這一天,他吓到眼淚鼻涕糊一臉,口不擇言道:“老東西!老不死的你敢害我!”

熟悉的謾罵在耳邊響起,劉小珍流着淚,眼中陡然迸發出一股恨意,她猛地站起身,用枕頭将罵聲死死捂住。

床上的人在掙紮,最終沒了動靜。

劉小珍松開枕頭,無力跌坐在地上,她再說不出話,眼淚也像是幹了,失魂一樣發呆。

林登子拖累爹娘連累兄弟,好好的家破敗成這樣,這回又起了歹念,她和林老三一輩子都沒想過,自己兒子竟成了這種腌臜下流人。

劉小珍回過神,發現外面天黑了,她忘記自己坐了多久。

恨嗎?

她擦擦眼角,心知自己有那麽一瞬間是恨的。

林登子二十歲的時候回來要錢,她和林老三不給,吃了酒的林登子就打了他倆一頓,下狠手打的,從那以後她就不太說話了,也是從那以後,林登子變得更混賬,在家裏作威作福,眼裏根本沒有爹娘。

她起身站在床邊,月光從窗外照進來,林登子瞪着雙眼死不瞑目,她不害怕,反而伸出手去合上那雙眼睛,想起她兒小時候的模樣,那時竟有幾分乖巧,會喊她娘。

月色冷淡,林老三從外面回來,坐在土牆下一夜未合眼,幹瘦滿是傷疤的老手時不時擦拭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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