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33章

傍晚,天剛擦黑,裴厭扛着一段長木頭回來,遠遠就看見門鎖上挂了個東西,知道有人來過,他心中不喜,到門前哐當一聲将木頭丢在地上。

他先看一眼門鎖,沒有被撬過的痕跡,門內長毛髒狗嗚咽叫喚了兩聲,聽起來不像有人翻牆進去過。

他目光這才落在小葫蘆上,一般不會有人來後山,賊不可能不偷東西還放個東西。

小葫蘆雖普通,但十分幹淨,不像是故意弄些腌臜物來捉弄他。

想到最近遇見的人,裴厭心中明了,他微微抿唇,黑沉沉的眼睛盯着葫蘆看了一會兒才伸手取下。

這小葫蘆一看就是自家種的,沒掏肚子裏的瓤和籽,裝不得東西,晾幹後用紅繩挂起來讨個吉利而已。

順手将小葫蘆抛起來掂了掂,落回掌心後他微垂眼眸,扔掉又不怎麽費力氣,丢遠就是。

*

臘月二十四,顧蘭時三個一大早就被他娘喊起來掃舍,今天還有殺豬匠要來殺年豬,事多繁忙,可不得早早開幹。

殺豬匠請的是隔壁清水村劉信,十裏八村殺豬一把好手,活兒幹得漂亮人也爽快。

殺豬不似雞鴨那般好弄,還得請人幫工,完事不給工錢但要宴請,肥水不流外人田,村裏幾乎都是喊自家人來幫忙,要麽就是關系極好的,殺完豬好吃頓肉食。

顧鐵山昨天就知會了大兒子二兒子,再加上他和狗兒,四個身強力壯的漢子怎麽也夠了。

幾個侄兒聽聞殺年豬笑着問他要不要人,他沒吝啬,讓都上家裏幫忙,豬血和豬頭還有下水什麽的,足夠這些人吃。

一家子不說兩家話,平時有個什麽,不還是大夥兒一起幫忙,何至于吝啬一頓飯。

是以等晌午劉信進門後,顧家七八個年輕漢子早等着了,見兒子侄兒多,顧鐵山也樂得不用自己動手抓豬,在前頭和劉信說笑着吃茶,待院裏一切準備妥當後,劉信便放下茶碗開始忙活。

一說殺豬,村裏有人過來看熱鬧,也順便買點豬肉回去。

村裏養豬的人不少,舍得吃的人卻不多,一頭豬趕去豬市賣能值不少錢,指不定大半年就得靠賣豬錢過活,而自家頂多買幾斤豬肉解解饞。

顧蘭時對殺豬的場面早見慣了,從他十歲左右起家裏每年都會殺年豬,要麽就是幾個伯伯家裏殺,他沒覺得有多稀奇,豬掙紮哼唧叫聲有時候聽着還挺吓人,和竹哥兒在屋裏拾掇。

早上屋子就掃的差不多了,只剩吃過豬肉飯後收拾竈房,他從箱子裏翻出之前的舊衣裳,在竹哥兒身上比了比,回頭改小了好給弟弟穿。

補丁太多的也沒扔,洗洗幹淨來年下地穿,弄髒弄破了不會心疼。

正忙碌,顧滿帶着弟弟顧安,兩人嘴裏小嬷小嬷喊着就進來了。

顧蘭時放下手裏的衣裳,笑着抱起撲過來的顧安,顧安差不了兩個月就三歲了,腳下穩當卻不長記性,小腿兒總是着急忙慌的,今天更是跟着哥哥玩得滿臉通紅。

顧滿六歲,到底是個孩子,見弟弟被抱着,他也鑽到顧蘭竹懷裏讓抱。

想起昨天看見他倆玩得髒兮兮,顧蘭時笑着親一口顧安紅撲撲的肉臉蛋,說:“今天可真乖,都知道洗臉了。”

顧安小孩子一個,就算不洗臉也不會覺得羞,被親後樂得咯咯笑。

玩耍一陣,見顧衡在院裏看殺豬,顧蘭時喊他進來,從苗秋蓮房裏抓了一把核桃過來,蹲在地上用石頭給幾個孩子砸着吃。

顧安小嘴巴越發甜,小小一團蹲在顧蘭時腿邊,仰起臉眨巴着眼睛奶聲奶氣一連喊了好幾聲小嬷。

顧蘭時笑得見牙不見眼,手裏石頭砸的更起勁了。

院子裏也很熱鬧,殺豬賣肉一通忙碌,今天大嫂張春花和二嫂李月都在,不用他和竹哥兒去竈房幫忙,看好三個侄兒就行。

買到肉的村人回去了,殺豬匠擦洗好刀具,顧鐵山又讓着倒茶吃糕點,沒多久竈房飄來肉香,顧安幾個流着口水聞着味兒就去了,撒嬌問他阿奶一人讨了一塊肉吃。

因院裏漢子多,方紅花和另外三個兒媳過來,也就是顧蘭時三個伯娘,她們同家裏小輩在堂屋吃飯。

劉信自然要留下吃一頓再走,鄰村離得不遠,大家都熟絡,顧鐵山還拿了一壇渾酒出來給他倒上,随後才讓兒子們去分。

這頓飯吃得熱鬧,待飽足後,有肉還有酒,吃得劉信面色紅潤放光,抹抹嘴上油,拎起豬鬃和小腸要走,顧鐵山又給了他一吊肉,他嘴裏哼着小曲回家去了,好不快活。

今天有大嫂二嫂在,洗鍋刷碗同樣不用顧蘭時操心,他幫苗秋蓮将大塊肉割成一條一條的,有的則切成塊。

二黑今天也過了嘴瘾,掉在地上的肉渣它嘴很快,一下子就發現舔走了,剛才吃了根骨頭,食盆裏還有肉湯。

“蘭哥兒,嬸子。”李梅拎着竹籃在門口張望。

“是梅哥兒啊,快進來。”苗秋蓮笑着招呼,又去呵斥二黑不要亂叫。

李梅這才進來,看一眼桌子上的肉,再看一眼地上案板的肉,院裏肉香未散,他舔舔嘴巴小聲說:“嬸子,給我割一斤肉。”

他手攥了攥,又問道:“多錢一斤?”

苗秋蓮笑道:“他們都是二十文,給你算十八文,外人若問起,你就說二十文。”

她動作麻利,挑着有點肥膘子的給割了點,一稱正好一斤。

偏肥的肉實際要貴些,李梅看在眼裏,心中感激不已,從懷裏掏出個舊荷包,仔細數了十八枚銅板。

顧蘭時給他把肉放進籃子裏,順手接過錢笑道:“前兩天還說找你去打幾個絡子,年節忙起來也沒工夫,等過了年再去找你。”

“好,你來就是。”李梅露出個淺笑,他家裏也忙,說兩句就匆匆走了。

手帕絡子這些,弄得好了能拿去鎮上賣幾個銅板,梅哥兒手巧心細,打出來的絡子好看。

顧蘭時和他有時會向村裏手巧的老人學幾個花樣,也不費什麽,抓把花生或者炒豆子給阿婆老嬷拿去,他們就給教呢。

也算不上他們不藏私,而是有些花樣年輕人沒見過,但上了年紀的差不多都會一點,人家只要兩把炒豆子,自己就不好要更多的。

方紅花年輕時有力氣,常和家裏漢子下地種田上山砍柴,端的是一把好手,家裏多個勞力也就多一份口糧保障,因此除了縫衣服納鞋底,別的針線瑣碎事她不常做。

顧蘭時将銅板嘩啦啦放進大老碗裏,裏頭都是賣肉錢,銅錢一響,只覺悅耳無比,不自覺就露出笑來。

他在襜衣上擦擦手,繼續幫苗秋蓮割肉,整整一頭豬,雖說賣了些吃了些,但還剩下不少呢,過年待客的肉絕對足夠了,還能再往後吃很長一段時日。

肉他爹娘看得緊,都有數,不能随便打動,更別說拿去給裴厭,再者,和他的手帕小葫蘆不一樣,偷肉給裴厭吃實在有點不好聽,還是趁早歇了這個念頭。

顧蘭時悄悄皺起眉,憂愁地想,不知道他的小葫蘆還在不在。

“他爹!”苗秋蓮朝堂屋那邊喊一聲,說道:“給後山厭小子送些肉去,欠人家那麽大一個人情,上回才割了兩斤,當時天熱殺豬的少确實是一回事,可我這心裏總有些下不去,他不愛理會咱們這些人,咱們總不能當睜眼瞎不認這個恩人,給送些肉去,償還償還恩情。”

顧鐵山走出來,聽她這麽一說點着頭道:“也是,既然殺了豬,又快過年了,給他送幾斤也無妨。”

顧蘭時忍着心裏冒出來的高興勁,拿着刀說:“那我來割吧。”

怕爹娘看出什麽,他明明心虛卻故作爽朗,道:“他救了我,我還沒謝過呢。”

顧鐵山一聽有理,沒攔着任他下刀。

顧蘭時費力割了好大一塊帶着肥膘子的上五花,他下刀之豪爽,割下來的那塊肉一眼看去起碼有十斤。

苗秋蓮和顧鐵山都看得愣了一下,他倆對視一眼,肉疼是肉疼,但救命之恩呢,十斤就十斤吧。

見顧鐵山暗暗點頭,苗秋蓮無奈卻也認了,若攔住顧蘭時像什麽話,傳出去臉還要不要了。

送肉顧蘭時不好代勞,只能讓他爹去,不過心裏是高興的,幹起活有勁多了。

*

日子過得很快,一睜眼哪兒哪兒都是活,轉眼的工夫年就來了。

年節裏,到處都喜氣洋洋的,今年天公作美,過年這幾天沒下雪,走親戚腳下沒泥沒雪很是舒坦。

只有三個月了,顧蘭時心裏再着急也沒敢表露,只要在家,他沒事就朝門口張望,試圖找到裴厭的蹤影。

他知道就算看見也不能上去說話,但看一眼,心裏也就踏實一點,可惜裴厭不知是因為沒有親戚可走還是別的緣故,始終不曾路過他家門前。

好容易熬到正月十五過去,親朋好友該走的都走了,眼下農活還不忙,村裏不少漢子去鎮上和碼頭找零工幹,過年吃吃喝喝肯定費錢費糧食,可不得早點動起來。

正月十八,顧鐵山早起帶着顧蘭瑜去河邊碼頭做工,顧蘭時見他娘忙着給竹哥兒改衣裳,他剝着花生豆漸漸起了心思,思慮再三,借口要去挖草根溜出家門。

二黑出門和村裏狗玩耍去了,今天只有他自己,心裏難免有些打鼓,忐忑着一路找過來。

前頭就是裴厭住的院子,院牆院門都能看到,可他不敢過去,那條瘋狗說不定就在門裏等着他。

上回被吓到以後,晚上做夢一直被狗追,睡醒又驚又累。

顧蘭時在原地躊躇好一會兒,發現院門只是閉着沒有上鎖,裴厭應該在家,他咽了咽口水,裴厭在家的話,狗也在家,萬一門沒關好狗撲出來咬他該怎麽辦。

執念戰勝了恐懼,他戰戰兢兢往門前走,還沒到跟前就聽見“汪汪”幾聲狂吠,聲音又大又兇,吓得他拿着小鋤頭的手都抖了抖。

他握着小鋤頭防身,顫着嗓子喊:“裴厭!”

大狗明顯就在門後,甚至能聽到它在裏面撓門的動靜,顧蘭時臉白了,往後退了兩步,見木門檻沒取,狗無法從門縫底下鑽出來咬他才勉強放心。

“裴厭。”

他再次朝裏面喊,結果大狗叫得更兇了。

顧蘭時左等右等不見人出來,狗叫聲實在刺耳,要不是有大門擋着,連膽子都要吓破,他欲哭無淚,做了最後一點掙紮,再次喊了聲裴厭。

院子裏一聲尖銳呼哨聲響起,狗叫聲止住,随後院門被打開,裴厭一臉冷漠站在門檻裏頭看他。

大狗一躍而起跳過門檻,要不是腿發軟動不了,顧蘭時早像上回那樣拔腿就跑。

眨眼的功夫黑色大狗到了跟前,呲着牙一副兇狠模樣,連眼睛都似野獸一般。

淚水登時流成一長串打濕了臉頰,原本想用狗吓走對方,卻沒想到哭成這樣,裴厭冷着臉皺眉,吹聲口哨制止了大狗咬人。

顧蘭時只覺逃過一劫,眼淚卻有點止不住,低下頭看見大狗圍着他嗅聞,更是不敢動一下,渾身僵硬。

大狗一身黑色長毛很髒,離得近才發現這狗腿長體型也大,一擡腦袋鼻尖就在他腰上嗅,站起來估計有一人高,能毫不費力将他撲倒撕咬。

“回來。”裴厭發了話,長毛髒狗嗚咽往後退。

顧蘭時這才敢擡起手擦眼淚,淚眼汪汪看向裴厭,滿心都是委屈,哽咽着問道:“你、你吃肉了嗎?我特地給你割的肥。”

他說着說着漸漸冷靜,止住了哭泣,不然被狗吓哭實在丢臉。

裴厭眼神沉靜,開口道:“吃了。”

“那就好。”顧蘭時吸吸鼻子,聲音悶悶的,猶豫一下又問:“我給你的那個小葫蘆……”

他沒敢問全,怕聽到不好的話。

果然,裴厭眼睫微垂,冷冷說道:“丢了。”

顧蘭時有點難過,也有點難堪,咬着下唇半天沒言語,最後不甘心擡起眼睛看他,說:“那你能不能娶我?”

裴厭薄唇一張:“不能。”

顧蘭時垂下腦袋走了,他沒哭出聲,但不得不擡手擦眼淚,帶着滿腔難過和委屈離開了這裏。

見他如此傷心,裴厭心道肯定不會再來了,關門前視線落在遠去的背影,他臉色更加冷峻,仿佛難以融化的冰霜。

院子裏長斧頭扔在地上,他原本在晾曬藥材,心中被顧蘭時打攪得有些煩躁,于是拎起斧頭劈柴。

長毛髒狗趴在稍遠的地方曬太陽,它髒得不像樣,毛發打結潦草,甚至散發出一股味道,一人一狗都難以被其他人接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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