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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風月無邊樓的景色,縱然是在夢裏,也讓人挑不出毛病。
陸行淵因為融魂錯過了幾次和謝陵約定的日子,這次出關處理魔族的要務,又遇上雲棠這事,和陸晚夜多聊了幾句,倒是正好趕上時候。
他一睜眼就坐在謝陵面前,他們之間隔着一張方桌,謝陵在練字,面前放着筆墨,鋪着宣紙。
謝陵身為皇子,識文斷字是基本,陸行淵教他那幾年,也督促他練過字,一筆一劃耐心教導。
許是被雲棠那事鬧的,陸行淵此刻心情不怎麽好。看見謝陵練字,他沒出聲打擾,而是靜靜地坐在一旁看着謝陵。
算算時間,他們分開快大半年了。荒域沒有四季,每天都是一樣的天色,偶爾下點小雨。但外界不同,這個季節應當是入了冬。
風月無邊樓外山水閑适,一切靜谧和諧的恰到好處。
陸行淵看着眼前這一幕,思緒突然就飄遠了。當初在皇朝,他對謝陵若即若離,理智上是知道避嫌,以免讓謝陵成為眼中釘,情感上卻還是記挂,總會想辦法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确保安全。
謝陵在宮裏沒個倚仗,一直很聽他的話。他是謝陵精神上的寄托,情感上的依靠。他沒在資源上虧欠這個孩子,但在感情上他的一意孤行,自以為是不知道留下多少苦楚,以至于謝陵後來選擇自戕。
就算他不想承認,也不可否認,在某些時候,他和雲棠是那麽的相似。他們都以一種極端走進死胡同,把那些好變成軟刀子,不致命,卻讓人如鲠在喉。
雲棠做足了惡人相,但最終的目的不過是希望他過的好,希望他不被拖累。她給他安排好了退路,就像他給謝陵安排好了一切。
雲棠的自作主張讓他意識到自己前世的所作所為對謝陵而言,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放下。他之前有意忽略前世的影響和矛盾,現在卻不得不正視。
他斬道後尚且不能對雲棠無動于衷,更何況是對他有感情的謝陵?
“師尊,你有心事?”
陸行淵沒說話,謝陵就練了一頁紙,等他放下筆,陸行淵還維持着一開始的姿勢,眼睛是在看他,卻沒有焦距,可見心思已經不在這裏。
聽見謝陵的聲音,陸行淵回過神,習慣性道:“沒事。”
他話音剛落,便覺得這話答的太快。他一貫喜歡把事情藏在心底,不管是什麽樣的麻煩,都是靠自己解決,從來不假借他人之手。這說的好聽點是特立獨行,說的不好聽就是畫地為牢。
以前沒有可以交流談心的人還不覺得有什麽,現在局面不一樣了,他還是這個樣子,那種排外感就顯露出來。
他是真的沒事嗎?不,他心裏裝着不少的事,藏着不少的話。
陸行淵的注意力再次落在謝陵身上,迎着謝陵關切的目光,他不禁想,眼前這人是自己認定要陪伴一生的道侶,如果在他面前,他都需要把自己藏起來,又談何相伴一生?
他們之間需要坦誠,而不是稀裏糊塗地在一起,語焉不詳地糊弄。
“小狼……”陸行淵開了口,斟酌道:“之前天衍宗為了控制我,讓我有弱點,把你當成棋子推到我面前,我為了不受天衍宗制約,對你百般刁難,讓你過的很不如意。”
陸行淵一邊說一邊觀察謝陵的神色,見他沒有排斥這話,才繼續往下道:“我這個師尊當的不好,為什麽你還會……傾心于我?”
謝陵收拾桌面的手頓了頓,無意識地收緊手指,力道重的穿透了手上的宣紙,但他渾然不知。他心裏盤旋着陸行淵的話,陸行淵又一次把過錯攬在自己身上。
明明他也是身不由己的籠中人,卻用羽翼把謝陵牢牢地護着,除了他的苛刻,旁人的刁難威脅還到不了謝陵跟前,就被他盡數擋回去。
他對謝陵不好,可他有輕重,旁人就不一定了。
陸行淵沒到皇朝前,謝陵見識過太多的惡意,所以他分辨的出好歹。如果不是後來陸行淵把他推出囚籠的手段太絕,不給他任何的溫情,他也不會步步錯下去,由愛生恨,越來越偏激。
“我娘是妖族和人族博弈的犧牲品,我的一生從出生開始就是個悲劇。可是遇見師尊以後,好像一切也沒有那麽糟糕。”謝陵平複自己內心的情緒,一點點梳理心裏的感情。
一開始他把陸行淵當成救命稻草,那種心态就像是落水的人抓住一塊浮木,絕望中生出一點零星的希望。後來在陸行淵的教導下,他的心态逐漸發生改變,他識文斷字,明事理,黑暗落寞的世界落進陽光,開出漫山遍野的花。
陸行淵開闊了他的視野,讓他在絕境中走出一條路,他越發覺得陸行淵強大,無所不能。他尊他為師,敬重他,崇拜他。
再後來,少年人情窦初開,那些感情漸漸地又是另一番模樣。特別是在謝遲的刺|激催化下,他站在陸行淵的身後,看着他高大的身影,緩緩靠近,輕輕靠在他背上時,他感受道陸行淵背脊的寬闊和安穩,洶湧的情愫一發不可收拾。
他曾茫然無措,因為他知道這樣的感情不對。
陸行淵是師尊,是長輩,他對長輩起了不該有的心思,在要是被旁人知道,肯定要說他大逆不道,欺師犯上。
他小心翼翼地藏着,越是壓抑,越是在乎。小到生活習慣,個人喜好,大到衣食住行,情感所向。
他在夢裏和人看星星看月亮,多的是人世間的風花雪月,在現實中卻不敢直視不敢靠近。
“我在師尊面前總想和謝遲争個高下,不是我善妒,是我想師尊多看看我。”謝陵臉上帶着淡淡的笑,他心中酸楚,卻不願意被人瞧出來。
陸行淵和謝遲雖是同母異父的兄弟,他待他卻不怎麽好,只不過那個時候需要有個人來分擔他在謝陵身上的注意力,方便把謝陵藏起來。
為了謝陵,他做哪些違心的事都變得得心應手。
謝陵從前不知,現在卻想明白其中蹊跷,陸行淵為他做的遠比他看見的多。可他未曾看破這棋局,葬送了自己也葬送了陸行淵,從天光之下走回黑暗之地。
眼看謝陵情緒低落,嘴角笑意泛苦,眼底是悲傷之色,陸行淵的心像是被什麽攥住,他呼吸一窒,便感到細細密密的疼。
這一刻被他算計的謝陵就是被雲棠算計的他,他真切的感同身受,甚至明白痛楚從何而來。
他比雲棠做的更絕,真相對謝陵而言,猶如淩遲。
陸行淵擡手,隔着眼前的這方桌子,他能觸碰的是謝陵的手。畢竟是男子,謝陵的手不像女子那般纖細柔軟,反而骨節分明,修長有力。他的手指不自覺地緊握,指甲掐進肉裏,在掌心留下月牙痕跡。
陸行淵的接近讓他慢慢地松開手,手心出了汗,有些濕潤。
他垂着頭,耳朵耷拉下來,嗡聲道:“我是天衍宗借走的棋子,是束縛師尊的枷鎖,我是不是讓師尊很為難?”
陸行淵搖頭道,他不是因為謝陵是棋子才救他,而是在救了他後才知道他被當成了棋子。
“我真心收你為徒,無關棋局。”陸行淵道:“百年來,我早已習慣這樣的控制,可你還小,我深陷泥潭,不能把你也拖下來。”
謝陵紅了眼眶,啞聲道:“我之前不敢問師尊的心意,如今卻想讨個明白。”
陸行淵手掌收攏,把謝陵的手扣在手心。謝陵的喜歡是從随着時間的推移逐漸遞增,而他的喜歡又何嘗不是如此?
他把謝陵護在羽翼下,護着護着,就護出了別樣的心思。謝陵覺得自己喜歡上師尊是大逆不道,而他觊觎徒弟,就是為長不尊。
他的感情變質遠比謝陵晚的多,等他意識到,已經是很久以後。他記得那是一個雨夜,謝陵受了罰,生悶氣躲着他,藏在自己的小房間裏不肯出來。
陸行淵等他睡着了才去看他,他在被子裏蜷縮成一團,那是最孤獨也最有安全感的姿勢,他的臉上還有未幹的淚痕,睡夢中也委屈極了。
陸行淵心疼,他給他擦眼淚的時候,謝陵突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随後整個人就靠過來,他把頭埋在他的掌心,像小狗一樣乖巧地蹭了蹭,嘴裏嘟囔着師尊。
陸行淵有被吓到,以為他醒了,立刻板起臉。可是等了好一會兒,謝陵也沒有反應。他并沒有醒,只是感覺到熟悉的氣息,心生貪戀,就想握在手心。
“我那天晚上就坐在你床邊,你一直抓着我的手不放。後來大概是知道有人陪着你,你漸漸地放松身體,半夜還踹被子。”提到往事,陸行淵嘴角多了兩分笑意:“那張床是你小時候睡的,你躺在上面,顯得拘束,腳不能伸直,就往床邊上靠。我給你蓋被子的時候,發現被子也短了一截。”
謝陵的手這會兒就在陸行淵手心,和陸行淵說的是那麽的相似,他的臉有些燙,想抽回手,但陸行淵握得緊。
“我一直當你還是孩子,但是那天晚上我突然意識到你長大了,你小時候的床,小時候的衣服,小時候的被褥已經不适合你,就像哄小孩子的那一套不能再哄你一樣。”
陸行淵頓了頓,道:“你長大了,可囚籠還是只有那麽一點,你得走到外面去。或許外面的世界沒有我,但是有自由。”
謝陵呼吸一滞,這句話是那麽沉重,仿佛是一塊巨石噗通一聲掉進湖底,砸出水花,聲響沉悶地讓人喘不過氣。
他仿佛能猜到陸行淵想說什麽,面上浮現掙紮和抗拒。
陸行淵握着他的手,掌心的熱度一陣陣地傳過去,即便有些不忍,還是繼續道:“我一步步走進死胡同,逼着你對我舉刀,把你推出囚籠,也把你推進深淵。我以為那是對你好,卻讓你跌入自責和愧疚中。”
“別說了……”謝陵制止了陸行淵的話,他的內心又酸又澀,飽脹的像是一個個氣泡,一用力就要被全部戳破。
他才是被保護的那個人,他享受陸行淵的付出,又有什麽立場怪他?
陸行淵目光微暗,神情堅定道:“小狼,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我們必須面對。上一世,所有的情感都藏在心裏,我不曾說,你不曾知,所以才有我的一意孤行。我不想你把這些事都藏在心裏,一個人扛着。兩個人的錯,為什麽要你一個人來承擔?”
“師尊沒有錯。”謝陵垂下頭,固執地吭聲。
陸行淵心裏一空,他嘗到了苦澀的味道,握着謝陵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不由地覺得眼前的方桌是那麽的礙眼。他穩了穩心神,把謝陵牽起來,随後一個用力拽進懷裏。
謝陵腳下踉跄,側坐上陸行淵的腿上,單手撐着他的胸膛。
陸行淵直接靠過來,把頭往謝陵的肩窩裏一靠,炙熱滾燙的氣息噴在他的脖頸周圍,激起一層雞皮疙瘩。
謝陵沒有推開他,狼耳朵垂下來,尾巴掃過陸行淵的腿。
陸行淵收緊壞在他腰上的手臂,嘆息道:“我娘和我一樣,我和你一樣,我以前不懂,可我現在明白了。小狼,我們從頭來過,好不好?”
好不好三個字,陸行淵說的很輕很輕,像一片羽毛滑過謝陵的心尖,柔軟地不像話,讓他止不住心悸。
謝陵只覺得那段痛苦的陰霾被一束光照進來,他的師尊從來就不是要他陷入絕境不可自拔。
謝陵擡起手臂,摟着陸行淵的脖子,他垂首低頭,親吻他的耳朵尖,在他耳邊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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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