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立夏

立夏

修橘

23|6.17

第一章

【你好,我想向高三一班的初芒同學表白。】

初芒看見這條消息時,正擠在宿舍的狹小過道裏吹電風扇吃西瓜。

心緒一下子被慌亂揪了起來,她嘴裏還含着一大口的西瓜,鈍銳的牙尖也跟找不到北似的朝舌邊處猛地一戳,鮮甜的西瓜汁在口腔裏噴湧而出。

“啊哦哦痛……”

她咧着嘴吃痛地慘叫一聲,含糊不清地生吞下摻雜着絲絲血液的西瓜汁。

初芒将西瓜放下,開始仔細打量起這條信息來。

發消息時間是六月八號晚上十點。

也就是前天晚上。

繼上一任學姐的賬號,初芒是南辭中學這一屆的表白牆管理者,平時一有空就會上線處理各位同學發來的單子,整合成圖片後發布在動态裏。

所有說不出口的喜歡、學校發生的零星事件,甚至是個人雜亂無章的心情,都暗潮湧動在這一篇篇的來稿中,似波瀾不驚的湖面下藏着一條條游動的小魚。

每條小魚都有自己獨特的名字,可初芒真的沒想到會有一天,一條小魚的心事,刻着自己的名字。

進入高考的緊張複習後,初芒課餘的空閑時間就少了,但她每隔一段時間都會盡職盡責地上線處理積壓的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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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才結束不久,所以這條單子在一衆“高考加油”“畢業快樂”的吶喊祝福中顯得格格不入。

她小心翼翼地詢問着:

【匿名嗎?】

對面那人也許剛巧就在線,也許一直在屏幕裏蹲着消息,幾乎是下一秒,便“噌”得彈出一條消息來。

不過那人并沒有在是或否的選擇題中回複一個,而是半推半就,順着初芒的話而下:

【也可以。】

像在霧裏看花,表白的人和被表白的人隔着一道天塹般的屏幕,沒人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

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

初芒屏着呼吸,壓着快要蹦出來的心跳,像往常一樣機械地輸着專用流程的話術:

【好的,已幫您排單。】

她看着上一單的“1313”號數字,有些心虛地打着:

【1314單。】

如同落入某種陷阱的祝福,詭異中又帶着怪誕。

那人沒再回複了。

他的頭像是黑色打底上斜挂着一片灰白色,像坑坑窪窪的月球表面,又像打滿了鹽的湖泊。

昵稱與頭像相得益彰,一顆小小的句號挂在對話框上。

資料卡裏空空如也,沒有任何痕跡能讓他指向某個人。

像是個特地注冊的小號。

初芒登了大號,在自己的好友列表裏掃了幾圈,并沒有找到這個賬號。

她的交友圈不算廣,在高中也并不出衆,埋着頭伏案進題海便是一天又一天。所以這份無名的表白就像驟夏暴雨前亂飛進來的蒼蠅,嗡嗡亂叫擾亂心緒,悶躁與濕熱迎面撲來。

像是在宣告着一場盛夏,即将上演。

--

處理完所有的單子,初芒揉了揉發脹的眼睛,剛起身天暈地旋的暈沉感撞得人眼冒金星。她踉跄了幾步朝後扶着床竿,自嘲的原地緩了緩。

動靜不小,震得空寂的宿舍似晃蕩了一陣。

四人寝的宿舍只剩她一個人,其他人早就在考完那天晚上搬回家了。

初芒的父母都在鄰省工作,只有她留在南辭讀書,自然是在學校宿舍住了三年。可畢業後,初芒就得搬離宿舍了,前些天她媽劉霞特意坐車回南辭,一是為了初芒高考,二就是為初芒找個落腳處。

劉霞也提出說讓初芒暑假跟着他們去鄰省,但又考慮到考完後填志願錄取還需要一大串的流程要走,來回車程折騰得也麻煩。而且去鄰省後三個人得擠在一個員工宿舍裏,倒不如初芒一個人暫且租個房子在南辭住下,還清靜些。

初芒裏裏外外将宿舍收拾了一番,待收拾好行李已是幾個小時後了,她累得大汗淋漓,剛坐下休息會兒就收到班主任的信息,說如果她現在在學校的話就去他辦公室一趟。

她回了個好。

關了總閘後,她捧着一疊課本,身上背着繁重的行李,用手肘勾着門把手慢吞吞地向後推。四張空蕩蕩的床鋪定格在最後一個畫面,“砰”得一下關門聲将其完全吞滅。

門上的宿舍號牌随着動靜晃動了一下。

等下次開門,就是新一批的學生了。

宿舍樓下擠着一大排學生們賣給廢品站的書,初芒把手中的書稱了重後就遞給了宿管阿姨,風一陣刮起了最上面的一本書,只掃一眼,便看見上面密密麻麻地記着各種顏色的筆記。

從宿舍樓出去,越走近教學樓便越能聽見喧鬧的歡呼聲,明明昨天已經鬧了很久,今天依舊樂此不疲的重複上演。

漫天的試卷如雪花一般從天空而散,嘩啦啦地落在地上,鋪就了整個教學樓下的小廣場。

盛大、壯觀又震撼。

初芒一步步踩着那些能将人送至好遠好遠地方的試卷,上面的黑筆和紅筆像是在打架,她掃了幾眼,便轉身從過道處上樓。

這個時候的辦公室也熱鬧非凡。

學生和家長來回穿梭在裏面,來對答案的、提前關心各個院校的,各種聲音喧鬧得像煮開的沸水。

留着怪異的鍋蓋頭的男人拖了拖快要掉下來的眼鏡,看到初芒的身影後,抿了口茶,笑眯眯地問了句考得怎麽樣。

因為班主任這個萬年不變的頭型,整個一班的人私底下便也就喊了他三年的“鍋蓋頭”。聽說讓鍋蓋頭變成鍋蓋頭的,是他那前額按耐不住後移的發際線,理發師拆東牆補西牆,直接給他強裝了個厚劉海,幾番修剪,鑄就了鍋蓋頭的形成。

高考這個事不提還好,一提便有種被叫來辦公室問話的壓迫感,初芒捏了捏褲縫,含糊道:“一般般吧。”

“你後期的努力,成績漲幅老師都看在眼裏,我看南大不成問題!”

南辭大學。

是她曾在百日誓師大會上貼在心願卡片上的大學。

兩人又聊了會兒高考,鍋蓋頭才切入正題。

沒多大的事,明天高考生要集體返校參加畢業典禮,而他們班班長夏涵之,也就是初芒的室友之一,昨天就坐上去旅游的飛機了,所以明天典禮上管理秩序、發放東西的重任就落到初芒身上了。

初芒點點頭,剛接過點名冊,就聽到坐在前排辦公位的女老師捧着手機一臉震驚地轉過身來說:

“那個上新聞,靠左手寫完卷子的學生是咱們三班的啊!”

這件事初芒也有所耳聞,說是有個學生右手綁着繃帶不方便寫字,整場高考都是靠左手寫完的。高考結束後南辭市新聞記者還特地找到他想采訪,可被他給拒絕了。

所以這個“事”被媒體炒得沸沸揚揚的,對應事件的關鍵人物倒是鮮少有人知曉。

“對,是咱們班的學生,”三班班主任從學生堆裏探出身子,最近被這個事搞得也挺煩的,面愁苦色,“他媽媽說就高考前一天出了車禍,整面車窗往他身上一砸,幸好沒骨折,要不然還得留院做手術啥的,右手做了包紮第二天就匆匆上考場了。”

“試是考完了,但也不知道結果怎樣,可惜了啊,以那孩子的水平,雙一流穩穩的!”

另一位老師也加入話題,“他家長急死了吧,偏偏在緊要關頭出了這檔子的事。”

“可不是嘛,”三班班主任說,“他媽早上還打電話過來說如果考得不好,讓我推薦推薦比較好的複讀班,讓孩子去複讀再來一年。”

“哎,複讀多累啊,說到底也是苦了孩子哦……”

“初芒,”鍋蓋頭喊了她一聲,将她從老師們的對話中回過神來,“明早盡量來早點啊,跟着張佑安先去教務室把咱們班的畢業證拿過來。”

初芒應了聲好,便離開了辦公室。

辦公室裏依舊還在讨論着剛才的事,皆在惋惜一個有為少年在人生大事上出了差錯的感嘆。

“那孩子叫什麽啊?”

“叫……”

話語聲被關上的門給吞滅,初芒沒繼續逗留,轉身離開了。

--

劉霞租的房子就在學校隔了幾條街,是托熟人介紹的,水電齊全,家具也保留了很多,初芒基本可以拎包入住。

才結束打掃宿舍衛生不久,就又要面臨新家的整理,初芒有些頭疼。幸好劉霞走之前幫她把床鋪被套都準備好了,初芒掃了下浮灰,便就犯懶地往床上一趴。

房屋已有年頭,灰白的天花板角落裏築巢着蜘蛛網,網線灰蒙蒙地蹭了許多浮塵,一直延伸到卧室的窗臺處。

窗臺上裝了防盜網,上面側擺着一個廢棄的紅色釣魚竿和漁網,從初芒的視角看過去,能堪堪看見那漁網後面,便是她鄰居家的陽臺。

陽臺上挂了幾件男士衣物。

初芒火速把眼睛移開了,覺得這筒子樓的構造還挺特別,應該是呈“L”型建造的,而她和她鄰居,就剛巧住在拐折處。

興許是今天一天太累了,初芒迷迷糊糊中就躺在床上睡着了,等醒過來悶着一後背的細汗,黏人又潮膩。月光攜着對面樓內的燈光一同跳躍進窗臺裏。

又熱又餓。

已經快十點了,初芒左右執量了下,還是打算起身去樓下買點吃的填填肚子。

初芒漫不經心地滑着手機搜着附近還未打烊的小吃店,手沒注意便任憑獵獵狂風将鐵門“砰”地一關——

下一秒,隔壁屋子的大門倏然打開。

面前走出來一個男生,他的手還虛虛地攏在門把手上,腳步登時頓住。

穿着像是要融進黑夜的黑色短袖,标板的身形沿着衣擺輪廓流暢舒展,右胳膊上纏着細細麻麻的繃帶。

初芒的目光一頓,擡眼向男生望去。

他的右眼上皮遮着紗布,一道斜挎的膠布将其固定住,成了整張臉上很難忽視的印記。

可他另一只眼睛,正攫住黑暗,緊緊地盯着初芒。

月光似一條無形的線,萦繞在兩人身邊。

霎時,長風驟起。

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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