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大暑

大暑

第五十四章

這是初芒第一次在陳令璟嘴裏聽到有關“父親”這個字眼,她知道他家庭情況的特殊,料想應該是發生了什麽大事,立馬起身, “沒事沒事,你先去把你的事情處理好,反正這裏也沒什麽好逛的了,我我我等下自己打車回去就行。”

語無倫次又惴惴不安。

陳令璟輕嘆了口氣,摸了摸她的頭, “嗯,到家了記得給我發個信息。”

“好。”

一場浪漫的約會就這樣被迫中止。

初芒坐上與陳令璟方向截然相反的出租車時,心裏不禁堵得慌,她從後玻璃看着那輛車與自己漸行漸遠,像是兩條錯開的平行線。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她回憶着之前聽到關于陳令璟家庭情況的點滴,想起昨天黃銘故意跟蹤陳令璟,這一切都很難讓人不産生困惑感和危機感。

就像是一條打了無數個結的線,越想要試圖去解反而越亂。

初芒好似站在這場漩渦裏,像個束手無策的旁觀者,只能看着陳令璟孑孓獨行,身處風暴中心,被如注的大雨侵蝕着。

可是她明明之前對自己說過,無論發生什麽事,都願意陪着陳令璟一起。

哪怕她幫不上什麽忙,哪怕只是站在旁邊,她都想陪着他一起。

思及此,初芒目光堅定着,朝着出租車司機說:

“師傅,能在這掉個頭嗎跟上剛才那輛出租車。”

--

南辭市精神衛生中心。

初芒還是第一次來這,她看着電梯上不斷上漲的數字,思緒也不禁變得緊張起來。

随着電梯門“哐當”一開,一種壓抑又死寂的氣氛撲面而來。

全然不像樓底大廳裏的祥和與安寧。

這裏是整座大樓的頂樓,像一塊被鎖進牢籠的密閉空間,鋼鐵大門層層阻隔着,只見上面挂着觸目驚心的鐵牌子——

重症區。

走廊的窗簾稀釋了光線,昏沉低暗的環境平添陰森感,讓人惶惶不安。

初芒捏了捏手心的汗,往前探了幾步,便聽到那扇唯一沒有關門的病房裏,傳來些人語的交談聲。

她尋着聲響,看到陳令璟的背影和旁邊躺在病床上的男人。

男人身上到處都是管子,瘦得如同一根枯柴,皮膚上的血管清晰可見,像是稍微碰一下就會被折斷似的。面色慘白,沒有任何血色,眼眶內陷,正毫無生氣又無神地望着天花板。

倏地,他的瞳孔放大,敏銳地察覺到門口初芒的氣息,微微偏頭朝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兩人對視的下一秒,男人長大了嘴巴,露出稀稀拉拉的牙齒,面目猙獰地無聲笑了起來。

因為面容過度肌瘦,大幅度的面部表情在他臉上就好像是一張人皮在動,絲毫看不到任何骨頭。

整個畫面十分恐怖詭異,初芒被吓得大氣都不敢出,根本不敢再看男人一眼。她慌亂地從病房口出來,在走廊找了個位置暫時坐下。

站在陳令璟旁邊的醫生拍拍他的肩,将單子拿在手上,壓低着聲音示意他借一步說話, “目前總體的情況就是這樣,你父親的種種過激行為也在潛意識裏透露出他內心的真實想法——”

陳令璟沒吭聲,默默聽着醫生最後的通判。

“他想盡快結束這一切,想讓我們給他一了百了。”

醫生嘆了口氣, “他剛來我們院時,是很有救治希望的,比他痛苦,比他遭受精神折磨周期長的病人有很多,我們都是盡最大的努力去延緩病人的生命。可是像他這種執念又固執的病人,我們也實在無能為力。”

“住在重症區的其他病人,他們就好像能動的植物人一樣,永遠停留在自我的精神世界裏,分不清現實與虛鏡,自己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而你父親,他雖然跟他們住在一塊,但是會偶爾會清醒幾分鐘的,他知道自己躺在哪,也知道為什麽要躺在這。”

醫生頓了頓, “這種有意識的痛苦是很可怕的,所以他每次意識清醒的時候,說的唯一一句話,就是懇求我們讓他不要給他打針救治了,還不如死了痛快。那天晚上他醒了,我們護士給你通了電話,也告知了這件事對吧”

陳令璟點點頭, “跟我說了。”

“嗯,總之這件事還是得你們家屬來進行心理疏導,多跟他聊聊天,開導開導。他現在的情況很不好,自暴自棄的心理越來越嚴重,厭食加上自。殘,哪怕靠着藥物一直維持,也很難挺過今年。你要知道,一個人的潛意識是很恐怖的,再加上他的身體機能已經非常差了,可以說,如果把他身上這些管子拿掉,不到一天,他人可能就不在了。”

“而且,眼下最關鍵的問題還是這個病人正處在監外執行,很多東西醫院實在做不了主,你們也要多跟司法那邊好好聊一聊。”

醫生最後這話話雖然委婉,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希望陳令璟作為家屬這邊來做決定,不要讓醫院夾在中間為難。

再怎麽耗下去,也改變不了結局。

初芒望着陳令璟的背影,好似看到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在他的身上,畢竟病床上躺着的不是別人,是跟他流着同樣血液的親生父親。

然而這一切,都要交由陳令璟一個人來做決定。

初芒頓時感到窒息,不想在這種時候出聲打擾他。

她靠在牆面,靜靜聽着那邊傳來的所有動靜。

待醫生走後,陳令璟搬來椅子在陳貴勝床邊坐下,看着這張無比熟悉又陌生的臉,沉重地嘆了口氣。

過了很久,他才緩聲開口道: “我高考考得還行,準備考南大,留在南辭,錄取結果應該再過一兩個星期就出來了。”

“我媽她……”陳令璟低頭扣着手指, “這個月會跟徐叔把事兒辦了,她年紀越來越大,總是一個人,我也放心不下。”

“徐叔他人很好,對我們都很照顧,他女兒也跟我很合得來。”

陳貴勝的眼神十分空洞,呆呆地望着陳令璟的眼睛,不吵也不鬧,像個被大人唬住的孩童,搞不清到底是糊塗還是清楚的狀态。

“我們都希望能一直過上平平穩穩,安安定定的日子。”

陳令璟将頭往下埋了埋,他知道陳貴勝現在內心深處無法平衡的壓力,痛苦和愧疚,但做錯了就是做錯了,一系列的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他陷入無窮的自我逃避只會讓痛苦更加痛苦。

生活不會因為說一萬遍的對不起就會讓所有一切從頭開始,變回什麽都沒發生的時候。

這幾年的家庭變故讓陳令璟變得堅強,也學會接受任何糟糕的,不幸的風雲變幻,抱怨與埋怨只不過是自我消耗,将所有情緒平整化才能更好地去面對。

所以陳令璟不想在這種時候說什麽指責的情緒話,也不想站在道德的方面跟陳貴勝談論以前的種種。

陳貴勝上午清醒過一陣,哭着喊着要見陳令璟,護士迫于無奈便打通了陳令璟的電話,可當陳貴勝真的見到了陳令璟那一刻,他下意識捏緊了被子,嘴角止不住的抽搐,眼神裏滿是複雜的情緒。

驚慌,無措,害怕,恐懼。

這是陳貴勝第一次在陳令璟面前露出自己內心想法的表情,那種痛苦與絕望如洪水泛濫,仿佛無數的鏡子被打碎,只剩一地鋒利的碎片。

但這種情緒僅僅只維持了幾秒,陳貴勝将被子一松,又恢複到不理智的混沌狀态裏。

陳令璟潤了潤嗓子,滿腦子都是陳貴勝最後的那個眼神,無數的忏悔都無法磨平的慚愧,只剩下無窮無盡的懊悔。

陳貴勝走歪了道路,便在錯誤的選擇上步步錯,直至毀了他整個人生,整個家庭。

陳令璟想說很多很多話,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以前他們各忙各的事,總是沒時間聊天,現在有大把時間傾訴,卻成了陳令璟一個人的呢喃。

他想讓陳貴勝自己一個人來面對現在的一切,想讓他來救贖曾經的罪惡,想讓他不要逃避。

可這只能是陳令璟內心無力的掙紮。

“我那天回家,看到小時候你帶我騎馬拍的照片了,那好像是我們唯一一張合照。”

後來陳令璟把那張照片帶回了出租屋,總想擺在哪,但又不知道什麽地方合适,來回思索決定買個照片冊,将所有照片一起放進去,便将這張照片塞進了手機殼裏面,等照片冊買到了再說。

沒想到中間各種事情停停擱擱過了這麽久,照片冊忘記買了,這張照片也就一直躺在手機殼裏。

像是一種冥冥之中的命運般,陳令璟在此刻找到了這張照片的真正用途,将它拿出來,小心地放在陳貴勝的枕頭後面。

是時候物歸原主了。

那個畫面中意氣風發,威風凜凜的陳貴勝,被永遠定格在這一刻。

最後,陳令璟起身嘆了口氣,輕輕擦了擦陳貴勝眼角的淚水,而後轉身離開。

以後的路,或許有鮮花與浪漫,或許有未知的罪與惡,都得陳令璟一個人面對。

父親這個詞,告誡了他太多,也枷鎖了他太多太多。

這是陳令璟第一次來這,也是最後一次。

他決定放過陳貴勝,也放過他自己。

這條有關父子之間的紐帶,此次一別,就被徹底——

割裂開。

————————

最最頭疼的一章,卡的最久的一章,而且也是比較重要的一章,來回修修改改起碼五六遍了啊啊啊啊,但是感覺寫的還不到位,可能後續還會修

怎麽說呢,壓抑中帶着複雜的情緒真的好難寫,尤其是當你知道躺在病床上的人罪惡至極,你本能的怨他,恨他,可他的身份又是你的至親,因病痛的折磨早已奄奄一息,命不久矣,你又開始冒起同理心的苦水。這種割裂的矛盾真的好難通過文字表達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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