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大暑

大暑

第五十五章

陳貴勝死了。

火化的那天是個灰蒙蒙的陰天,厚重的烏雲快要低到樹梢上,幾只烏鴉聒噪着飛掠過天空,萬物又回歸到死一般的寂靜。

前來吊唁的親戚不多,大多都是面無表情地站着,像是被迫來完成一個叫“親情”的任務,只求能趕緊結束。

空氣裏滿是凝重感,畢竟沒有人會對這具滿是罪惡的屍。體,産生同情。

陳令璟呆呆地望着中央大屏, “陳貴勝”三個字旁邊正不停滾動着“正在火化——兩分鐘”的字樣,随着一秒又一秒的時間流逝,那個跳動的字符終于停下,生命的痕跡被車輪碾過,取而代之的是血色又醒目的“火化停止”。

死亡所帶來的恍惚感在此刻破滅,變得具象。

但沒有人會哭,也沒有人會惋惜,緊繃的空氣竟霎時緩和了點,大家都不再低頭裝模作樣的默不作聲,逐漸揚起點聲響,直到火化人員将骨灰盒遞過來,這一切的和諧被徹底打破。

積壓了許久的不滿撕破了最後一層皮囊,再也沒有任何必要維持所謂面子上的關系,也無需特地挑個合适的時間,大家很快進入屬于財産利益的瓜分。

歸根結底還是為了錢。

這才是他們願意參加這場葬禮的唯一原因。

“小虹啊,你看你現在過上好日子了,穿金戴銀的,老二做的孽也完還了,我們兩家之間的帳,也該好好算算吧”大嫂說話一向心直口快,本來想忍一忍等到出了火葬廳再說,但轉身看到一臉平淡的戚虹依偎在徐仁國身邊,心中焦急的火氣便蹭蹭蹭往上漲。

陳貴勝父母去世的早,在老家給兩個兒子一人留了一套房子,但分給陳貴勝的那套占地面積要更大一點,這就導致兩家為了這多出來的十幾萬而争論不休。

如今戚虹和陳貴勝離了婚,這十幾萬依法律判給了戚虹,但又因陳貴勝的事來回周折,目前手續還沒過戶,相當于這錢還在陳貴勝名下,大嫂便想趁這時候鑽空子,把錢拿到。

她不懂什麽法律不法律的,也不懂什麽財産歸屬權裏的門道,她只知道戚虹和陳貴勝既然離了婚,戚虹就跟陳家沒有一點關系了,這錢就不該歸戚虹管。

戚虹眉頭蹙了蹙,覺得無知的人真可怕,挽住徐仁國的手作勢要往廳走,懶得再多費口舌, “我昨天不是在電話裏說了嗎,關于錢的事你跟我律師講。”

“诶——你這是什麽态度!!還要不要臉啊!”

女人尖銳的鳴叫實在刺耳,惹得不少人朝這邊投來目光。

“真是沒見過你這麽不要臉的!”大嫂漲紅了臉,有種不把事情鬧大不罷休的沖動,不顧丈夫和身邊人的阻攔,狠狠地拽着戚虹不讓她走, “卷了錢還想跑!我要去告你!”

戚虹火氣也上來了, “告,現在就去告,我還就怕你不告!”

“你個爛人,全家都是爛人,有點臭錢就了不起了是吧”

大嫂脾氣火辣,真發起飙來完全不管不顧,什麽話都敢往外吐。而戚虹也不是個軟柿子,當年陳貴勝的事大嫂一家從頭到尾不幫忙就算了,他們還總是與周邊親戚閑言碎語,說些有的沒的,當飯前飯後的談資,戚虹早就看不慣他們了。

如今兩簇誰也看不慣誰的火焰碰到一起,便足以有欲把這塊屋頂給掀翻的陣仗。

夾在中間的陳令璟和徐仁國根本無法勸架,大嫂嘴巴不幹淨,手腳也不幹淨,在混亂中想踹戚虹,沒想到誤打誤撞把前來制止争紛的安保人員給踹個正着,搞得他還以為這個圍在中心的瘋女人要襲。警,又火速退後拿了安保的防。爆裝備。

估計誰也沒想到會在火葬廳看到這麽紛亂的一幕,既可笑又荒唐,在敬畏的死神下談論利益,在莊嚴的火葬廳裏大吵大鬧。

這不僅擾亂了公共秩序,更是對逝者的不敬。

“都老實點!都往後退——”

兩位安保人員還在試圖維持現場秩序,誰料話音剛落,大嫂在慌亂中抓住了其中一位的防。爆鋼叉,妄想将其搶過來,但她與安保人員的力量懸殊,鋼叉不受控制地向上一拱,刺破了天花板上的白熾燈。

“刺啦——”一聲。

燈泡碎了。

--

“哐當——”

玻璃杯碎了一地。

李憶綿最先反應過來,被吓得驚呼一聲,又急忙起身, “沒事吧沒事吧芒芒!”

“沒事沒事,”初芒也被吓了一跳,所幸她與碎玻璃還有點距離,沒造成什麽意外, “剛剛胳膊不小心撞了下杯子。”

兩人現在在一家手作坊裏做兼職,原來的員工休假帶着女兒去旅游了,老板娘見人手不夠,就招了幾個大學生兼職來救場。招聘信息剛好被李憶綿看到了,反正閑着也是閑着,便拉着初芒一起。

工作內容很簡單,接待前來做手工的客人,或是偶爾幫着老板娘一起完成客人的訂單。

今天天氣不好,有要下暴雨的趨勢,大街上的人流量驟減,手工坊一整天都沒什麽客人,老板娘便安排她們兩把昨天客人預訂的十字繡給繡了,最好這幾天能全部繡完。

十字繡這東西上手快,兩人分工合作,很快就一心一意地沉浸到工作裏,卻被這意外的玻璃撞碎聲,擾亂了工作進程。

待把玻璃渣收拾好,李憶綿擡手摸了摸初芒的額頭,以為她生病在發燒,卻發現額頭溫度正常,不禁疑惑道: “芒芒,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啊”

初芒這幾天,雖然沒做出什麽太大異常的舉動,但總是給人一幅魂不守舍的感覺。

像是心裏裝了一堵牆,往裏面藏了很多事。

初芒擠出個笑容,安撫道: “沒有啦,昨天晚上熬夜看動漫,沒怎麽睡好。”

初芒說謊了,她心裏确實堵得慌,攪得她神煩意亂。

自從那天過後,她已經四天沒看見陳令璟了,她不知道該怎麽做,不想去打擾他,也不想什麽都不管。

她知道陳令璟家裏的事應該會很複雜,也知道就算她參與了也幫不上什麽忙,可心裏就是會止不住的焦急與關心,時不時想起這件事。

那天在精神中心她先走了,因為不想讓陳令璟心情最差的時候看到泛着淚花,一臉狼狽的自己。

她在屋外聽到陳令璟一個人的低聲呢喃: “我前幾年得過抑郁症,常常會一個人握着刀,試圖将它插。進我的身體裏。”

“不過現在好了,我每天都很開心,不會在無緣無故難過,我會好好照顧自己,會好好照顧媽媽,也會好好照顧我喜歡的人。”

陳令璟說這些的時候,聲音很輕柔與平靜,那些曾經從未與人言說的痛苦看似輕描淡寫,卻是經歷過多少個難捱情緒後的浴火重生。

初芒從不知道這些。

她以為她很了解陳令璟,但那些只是他想讓她了解的陳令璟罷了。

他給予她永遠快樂的一面,也給予她永遠充沛,永遠意氣風發的一面。

這也就是為什麽之前的那個陳令璟,會希望萬物虛無吧。

人只有在精神狀态最差的時候,希望一切都能坍塌為無。

初芒在走廊裏止不住地想哭,太多複雜情緒萦繞在心頭,最終還是決定先逃離這個地方,自己一個人靜一靜。

她會把這件事爛到肚子裏,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直至陳令璟願意親口告訴她這一切。

--

和李憶綿吃完晚飯分別後,初芒又回到了手工坊,獨自繡起未完成的十字繡。

老板娘看到了十分稀奇,打着趣說: “喲,這麽努力啊,我們這可沒有加班費噢小妹妹。”

“下班回家後我一個人也挺無聊,”初芒笑着解釋, “還不如過來做點活。”

“啧,我這是撿到寶了啊,要是天底下都有你這樣的員工就好了。”

初芒覺得自己也是瘋了,明明胳膊與眼睛已經很酸了,但腦子陷入一個工作機器的狀态,不願意停下。

又繡了兩個小時,一個鳳凰的圖騰已經活靈活現,在亮眼的燈光下熠熠生輝。老板娘睡醒一覺起來看見初芒還在弄,不禁感嘆着姑娘以後肯定是工作狂,特地點了奶茶和宵夜讓她換換腦休息休息。

等宵夜吃完,老板娘說什麽都不讓初芒繼續繡了,也敏銳察覺到初芒應該是心情不好,摸摸她的頭讓她明天可以來晚一點,好好睡一覺,什麽時候醒了再來上班。

初芒這才意識到大腦的疲憊,不再堅持,點點頭跟老板娘告別離開。

現在已經很晚了,空蕩蕩的大街上寂寥無人,好在手工坊離出租屋不遠,初芒走路速度飛快,很快就擺脫了獨自一個人走夜路的恐懼。

興許是真的累了,初芒的步子輕到可怕,連聲控燈都沒被驚亮,她也絲毫無察覺。今天沒有月亮,她就着對面居民樓投過來的稀薄光亮一步一步往上,直至在最後一個樓道口,她擡眼,看見了陳令璟。

初芒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不小心碰倒了堆在樓道裏的雜物,聲控燈應聲而亮。

光線照亮了初芒的視野,也足以讓她看清陳令璟。

陳令璟面色淡淡地倚靠在她家門外,像是等了很久的樣子,額前碎發些許淩亂地遮住點眼眉,眼周下是藏不住的烏青,神色憔悴又倦意滿滿,整個人看起來像是要碎掉一般,卻又在看到初芒的下一秒故作精神起來,但很快,沉重不堪的身軀欺騙了他。

已經數不清有幾個夜晚沒好好睡覺了,他的周身都因疲倦而染上一層清冷與黯淡。

屬于夜的寧靜襯得眼前的這一幕被放大,情緒在空氣裏游走。

這般陌生陳令璟令初芒屏息,不敢輕易靠近。可大腦卻在此時此刻不停地幫她回憶,她曾經也見過,這樣破碎的陳令璟——

大概是一個晚自習下課後的晚上,同學們都争先恐後的回宿舍排隊洗澡洗漱,而初芒作為這周的值日班幹,得留下來值日鎖門。

本來十分鐘就能解決的事,卻因要等畫黑板報的同學弄完,足足拖延了半個小時。

板報評比日越來越近,負責的同學只能臨時抱佛腳,求初芒也來幫忙用顏料畫幾支小花,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但初芒的繪畫功底太差了,不敢輕易勝任這項工作,怕毀了整幅板報,便主動請纓幫他們洗畫板打雜。

諾大的教學樓裏沒有了白日的喧鬧,空蕩到能聽見自己腳步的回聲,走廊外的燈幾乎都關了,黑暗漸漸吞噬着初芒。

之前從未發覺從班級去往洗手臺的路會這麽遠,眼下只要穿過最後一道樓梯口,就能到達目的地。

但奇怪的是,還未走到樓梯口,便聞到一股淡淡的煙味。

這屬實有點奇怪。

初芒鼓起勇氣向前探了探,卻只看到“緊急出口”的牌子,正散發着綠光,在暗中顯得詭異又恐怖。心中害怕的鼓點又起來了,一上一下的起伏讓她的腳步不禁變得緩慢。

然而下一秒,她看見了匿在暗中,默默抽煙的男生。

男生身形颀長,慵懶地向後靠了靠樓梯欄杆,生澀地咬着煙嘴,又将它拿下,用手指夾着,靜靜地看着燃燒後一縷青煙緩緩騰起,猩紅的火花一點一點燃到盡頭,在最後的那一剎,火光映亮了男生的眸子。

初芒這才發覺,眼前這個人好像是陳令璟。

她太意外了,但更意外的不是陳令璟抽煙,而是那雙深邃的眼眸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傾頹感,像是只有一層被煙霧包裹的皮囊站在她眼前,風一吹就會散。

尼古丁的味道像是麻。醉劑,既刺鼻,又麻。痹着所有神經。

頹廢,堕落,破碎,這是初芒能想象到形容這一幕的所有詞藻。

可彼時的初芒并沒有多想,她與陳令璟只不過是見過幾面的同學,并不解,她無意間窺見他的私人領域就已經很冒失了,所以她并沒有出聲,低下頭只想趕快走過這塊是非之地。

而那頭的陳令璟明顯遲鈍的慢了半拍,過了這會兒才發覺有人在看他,并在初芒的腳步欲想有下一步動作時,迅速将煙頭藏進褲袋,欲蓋彌彰地轉身下了樓梯,當作什麽都沒發生。

……

後來初芒竟将這件事抛之腦後了,也許是腦海深處否定自己這不是陳令璟會幹的事,所以不禁懷疑記憶是否出了偏錯,那個在暗處的人根本不是陳令璟。

可時光又輪回重演,在此時此刻的陳令璟身上,她又看到了當時的那雙眼眸,那雙寫滿着痛苦與壓抑的眼眸,那雙暴露出一個人內心深處最柔軟,最敏感的眼眸,狠狠地刺痛了初芒的心髒。

初芒緩慢地向上走了幾個樓梯,她很想抱抱陳令璟,很想摸摸他的頭安慰幾句,可她突然有些不敢,想伸出的手又停留在原處。

然而,這次的陳令璟并沒有像以前一樣選擇逃避,他呆呆地望着初芒看了很久,突然,像是下定決心般,微微俯身拉住初芒的手,試圖往自己懷裏帶。

陳令璟聲音低沉又沙啞, “等你,很久了。”

而後,他低頭,吻住了初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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