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解脫

解脫

兩日後，淩煙到城樓上送蘇啓，她特意挑了一個不顯眼的位置，偷偷目送他離開。

她找了許久都未看到蘇啓的身影，剛要轉身時就被人摟住了腰，蘇啓從後面環住了她。

“你怎麽在這？”淩煙一驚，随即轉過身，看到他一身紅衣銀甲，好不風流。

他就那樣笑着，眼眸含情，意氣風發，讓她一時間晃了眼。

“我有話跟你說。”蘇啓拉過淩煙，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裏，“等我歸來，我們就成親，我帶你離開這裏，一起去江南。”

“真的？”淩煙開心極了，沒想到蘇啓竟然會帶她離開。

“嗯。”蘇啓點點頭，摸了摸淩煙的腦袋，他的力道不重，輕輕地拂過她的頭發，像是在安撫，又像是在道別。

“我等你。”淩煙在他的臉上輕輕一吻，“所以你一定要平安歸來。”

她掏出手中的平安符，蘇啓一看，馬上藏在了懷裏，就像珍寶似的，小心翼翼的呵護着。

“願此平安符，能保你平安。”她柔聲道。

“謝謝你。”他最後看了她一眼，從頭到腳，把她的樣子都刻在腦子裏，永遠不會忘記。

淩煙目送他與大軍離開，心裏依舊不舍。

她總是在經歷離別，總是在這裏目送身邊的人離開，離別總是那麽傷感，又無法令人忘懷。

邊疆的局勢依舊嚴峻，自從大軍前去支援後不再有城池失守，但要奪回被占的城池，依舊有些艱難。

淩煙經常到佛寺為前方将士祈福，為蘇啓祈福，好在蘇啓并無性命之憂，但受傷總是難免。

兩個月後，一封捷報從邊疆傳來，蘇将軍大破敵軍，一舉奪回了許多座城池，其中蘇啓功不可沒。

皇帝大悅，封賞了蘇家許多財寶，還升了蘇啓的官職，蘇啓一時間聲名大噪，成為了少年英雄。

淩煙得知此事後很是欣喜，只要關乎他的事，她都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殿下，太好了，少将軍又打了勝仗呢！”雪菊在一旁笑道。

最近捷報連連，蘇啓也立下了不少戰功。淩煙只希望他平安，但對他的能力也欽佩不已，他還是他，不管做什麽事，都會做到最好。

“聽聞蠻夷節節敗退，已經要被趕出邊境了呢。”雪雯揶揄道，“少将軍是不是快回來娶公主了啊？”

“你們說什麽呢。”淩煙一臉羞澀，道，“這事還沒影呢，別亂說。”

自從知道了他們倆的關系後，雪雯和雪菊就時常調侃她，讓她很不好意思。

不過，她确實想他了。

淩煙在期待中過了一日又一日，戰事總算告一段落，大軍回朝，但蘇老将軍在戰中受了重傷，只好回京城修養。

而蘇啓，則替父親駐守邊疆，歸期未定。這是蘇啓自己的請求。

戰事剛結束，邊疆還不安穩，須有人守着，幫助邊疆恢複民生，防止敵人再次入侵。

淩煙得知後失落了一瞬，然後笑了起來。她理解蘇啓的選擇，在家國大義面前，他們之間的哪一點兒女情長，不算什麽。

但意想不到的事還是發生了，淩煙從未有這麽無力的時刻，命運總是在捉弄她，讓她無法逃避，無法改變。

慶元二十七年，年初。

正是春光明媚，萬物生長的好時節，但從北狄來的消息，打破了春日的寧靜。

二公主淩書在北狄病逝，舉國哀痛，皇帝更是悲傷不已，幾日不朝。

淩煙一個人坐在慶雲宮的臺階前，抱着一疊書信，慢慢地讀着，她的聲音逐漸哽咽，然後把頭埋在膝上，痛哭失聲。

她從沒想過，有一天，阿姐會離世，會以這樣一種慘烈的方式，像她告別。

她的阿姐那麽溫柔善良，美麗大方，卻苦于命運的宣判，落了個身死異鄉的下場，如此可悲，如此不公。

淩煙将眼睛哭腫了，才沉沉睡去，淩書的離世給了淩煙重重一擊，淩煙病了幾日。

她躺在床上，滿眼空洞，雪菊雪雯可哭得眼睛通紅，知道淩煙心裏難過，便在她身旁陪着她，不發一言。

淩書的陪嫁侍女清婉從北狄歸來，她逢淩書之令前來找淩煙。

見到來人，淩煙從床上坐起，雪菊為她披上了衣裳，雪雯則去沏茶。

淩煙知道清婉，當初淩書不想讓雪菊跟着她去北狄受苦，便從宮人中挑了一個去。

“阿姐生前……可有什麽話要你轉告我？”淩煙聲音沙啞，滿臉憂傷。

“公主她……想讓奴婢轉告您……”清婉一臉哀戚，一想到昔日的主子，不禁又落了淚。

“公主說，這是她的宿命，淩煙公主不必自責。”她頓了一會兒，又道：“公主還說，您不必被困宮內，希望您遠離皇城。”

淩煙細品着她的話，突然意識到了什麽，眼中精光一閃，問到：“阿姐為何會無緣無故去世？她的病不是早好了嗎？”

而且淩書好像料到自己會離世一樣。

清婉一聽到這，又掩面哭了起來，過了一會，她才平複下來，對淩煙說出了實情。

淩書的病一開始便已經無藥可醫，她自幼身體不好，再加上那場大雨受的風寒，又沒有得到有效一治，這病日複一日的拖着，淩煙的身體早已到了強弩之末。

潘神醫只能讓讓淩煙的身體從短時間快速好起來，延緩時間，并不能根治。

淩書一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結局，并成功瞞下了所有人，獨自一人，選擇在異鄉死去，還守護了兩國和平。

淩書出嫁前去見了皇帝，禀明實情，用她一個注定會死之人換得兩國和平，何樂而不為？這也是皇帝這麽快下旨的原因。

淩書還向皇帝換得了淩煙出宮的機會，如果有一天淩煙要離開，皇帝不會阻攔。她不想讓淩煙像她一樣走上和親之路，成為一個犧牲品。

她已命不久矣，能在生前為大魏做點貢獻，死後還能享有美名，已是足夠了。

而淩煙，她不能一輩子都被困在皇城內，她要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成為自由飛翔的鷹，不再受命運的束縛。

她一定要，平安喜樂，幸福自由地活下去，與她愛的人一起，代替她活下去。

淩煙聽完了清婉的陳述，一時陷入了沉默，她雙眼一眨，眼淚又大把大把地滑落，洶湧成河。

“公主，望您多珍重。”清婉看着淩煙默默落淚，心中極其不忍，她向淩煙行了個禮，準備告退。

走到門前，又想到了什麽，又退了回來。

“公主生前，還有一個心願。”她輕聲開口。

“什麽心願？”

“她說，她想去一趟江南，她想看看江南的煙雨，想看看母妃的故鄉。”說道着，清婉又想起了淩書說這話的神情。

淩書望着賬外的天空，天空碧藍如洗，偶有幾只雄鷹飛過，廣闊浩渺，可她仿佛看到了什麽，溫柔地笑了起來。

“公主在看什麽？”清婉問道。

“清婉，你知道江南嗎？”

“奴婢怎麽不知，江南美景，很是醉人。”清婉也喜歡江南，那可是一個溫柔的地方。

“江南，是我母妃的故鄉，有生之年，我一直都想去一趟，去看看江南的煙雨，聽聽那裏的吳侬暖語……”

淩書眉眼柔和，似陷入了最美好的夢境，夢裏有母妃，又淩煙，有如畫的江南。

可惜，她此生再也看不到了。

“我知道了，謝謝你。”淩煙扯出一個笑容，道：“阿姐的心願，我會幫她完成的。”

清婉看着與淩書相似的臉龐，心中似湧過一絲的暖流，淩書公主的妹妹，果然和她一樣，是一個無比溫柔的人呢。

淩書的葬禮在幾天後舉行，皇帝要回了她的骨灰，為她舉行了無比莊重的葬禮，送她風風光光出嫁，又讓她風風光光下葬。

淩書被封為鎮國公主，她為大魏做的貢獻會載入史冊。生前不能如意，死後尊容無比，這是許多人的命運吧。千古帝王如是，位高權重者如是，皇室公主，亦如是。

淩煙看着阿姐葬入皇陵，受後人敬仰，不知該悲嘆還是高興。畢竟許多人，連身後名都不曾有過。

蘇啓得知淩書離世，立馬寫書安慰淩煙，他迫不及待想回京城陪陪她，可是他不能，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淩書下葬後的幾日，淩煙都在收拾自己的東西，其實也沒什麽好收拾的，只是在等蘇啓回信。

她已經将所以事情告訴了他，包括阿姐去世的原因，以及她要離開的決定。

阿姐已經不在人世，蘇啓又遠在邊關，若大的皇城，以無她可牽挂之人，她終于可以離開這座困了她十幾年的宮城，終于可以，擁抱人間煙火。

淩煙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她終于，得以解脫。可這代價，卻無比令人心痛。

雪雯雪菊很舍不得淩煙，但她們衷心為她高興，淩煙淩書吃過很多苦，經歷了生離死別，卻還保持一顆純真的心。

她們不屬于這裏，屬于更廣闊的天地。

蘇啓很快就來了信，心中就寫了兩個字。

等我。

淩煙頓時笑了起來，笑着笑着眼淚就留了下來。蘇啓總是最懂她的人，他們之間，總是不需要太多言語，就能明白彼此的深意。

蘇啓，我在江南等你，你不來，我就一直等下去。

離開皇城的那一天，淩煙去見了皇帝，這個名義上的父親。

時隔多年，這是她第一次見他，也是最後一次。

“你來了。”皇帝好像知道她要來，早已坐在上首等着她。

“兒臣拜見父皇。”淩煙向他行了個禮，幹淨利落，挑不出任何錯處。

“你……還是要走？”

“是。”淩煙擡眼看着他，眸中無悲無喜，卻無比堅定。

“罷了，你走吧，朕答應過書兒，不會攔你。”皇帝嘆了口氣，掩飾住內心的悲傷。

“多謝父皇成全。”淩煙直起身子，像外走去，她的背影如此堅決，又如此孤寂。

皇帝一直凝視着她，透過她，好像看到了一個人的影子。很多年以前，她也是如此，決意離開，一點都不留戀。

他後悔過，憤怒過，悲傷過，卻也無法挽留。大殿內靜悄悄的，無人敢出聲，顯得無比空曠寂寥。

自古帝王多薄幸，可帝王，确是世間最孤寂之人。

随着宮門一點點打開，那昏黃的光一點一點照射進來，淩煙擡起手，擋住刺眼的光，嘴角微微揚起。

一人一馬，在夕陽下不斷前行，最終消失在了皇城外，只留下淺淺的馬蹄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