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章

第 5 章

吃夜宵的地方離夜店不算太遠，大概也是這個原因，所以此刻雖然已近四點，店裏的人卻不少。

剛坐下，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說道：“我去給你們買一些酸奶和蜂蜜吧，喝了對胃好一些，也能解酒。”

老陳立馬嚷嚷道：“給我多帶兩杯吧，我喜歡喝酸奶。哦，對了，再給我帶包煙，你知道我喜歡抽什麽牌子。啊，還有，我還要一瓶烏龍茶，哦不，兩瓶。還有......”

我沒好氣地道：“我一個人哪兒能拿得下這麽多東西？”

“找個人陪你一起呗。”老陳朝我眨眨眼，然後裝模作樣地拿起服務員遞來的平板電腦，手指在上面不停滑動，“別看我呀，我都要累死了，而且我還要點餐呢。你看下他們誰還有力氣，讓他們陪你一起吧。”

我轉過頭，看向坐在沙發上的衆人。

四個人裏有三個都在低頭玩着手機，并不理睬我。這也很正常，畢竟是一個陌生人提出的吃力不讨好的方案，就好比大掃除選壯丁一樣令人反感。

好在我本也沒打算要誰陪我一起，我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那點不可告人的小心思而假裝關心所有人罷了。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徐影在看了眼Jason後，忽然擡起頭，怯生生地道：“那，那我和你一起吧。”

我當然不會拒絕，事實上就連與她目光交彙這件事也讓我的內心無比雀躍，更別說能和她單獨相處一段時間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那種又期待又慌張的心情就像是等待考試結果一樣令我手足無措，但在表面上我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然後用自認為既不算冷淡，也不算熱情的語氣回道：“那，麻煩了。”

啊，我真要感謝酒精的副作用，否則我那見不得人的小心思就要毫無防備地暴露在大家的眼前了。

“喂，要記得回來啊。”老陳一邊将平板還給服務員，一邊打趣。

我自然只能裝作沒聽見。

我們倆信步走出火鍋店。從等待電梯，到走出電梯，甚至連在電梯這種狹小的空間裏，我們也規規矩矩地各自站在一邊，目不斜視。我們就像是兩個設定了間距的機器人一樣，但這已足以讓我覺得幸福，快樂。

在她面前，我仿佛變成了一個不谙世事的孩子。我的快樂一下子變得如此簡單，哪怕只是看她一眼，哪怕只是聞到一縷幽香，都足以讓我心跳加速，心情愉悅。

這個發現讓我覺得又好笑，又羞恥，我簡直就像是個懵懂無知的中學生！我極力想要擺脫這種被動的境地，卻又無能為力，最後我只好刻意不去注意她，轉而打量起了四周的環境。

淩晨的街道上空無一人，與白天的熱鬧截然相反，周圍冷清得就像是一座鋼鐵森林。也許是剛下了一場小雨，也許是清潔工剛清洗過，腳下的地面濕漉漉的，周圍也彌漫着一股陰冷的濕氣。

“你冷不冷？”這是我單獨和她說的第一句話。可是，也許是因為我太緊張了，這種詢問和公司裏的領導問候不認識的小職員也沒什麽分別，全然是一種完全不在意對方回答的語氣。

“啊？我嗎？不冷的。”

“好。”

這樣的對話過後，我們馬上又陷入了無話可說的情況。我想要找些話題，但又實在是無法忽視她有男朋友這件事，更怕因為自己的冒失而給她留下不好的印象。總之，種種原因使得我們不得不在這種尴尬的沉默中度過。

好在便利店并不遠。

遠遠便看見便利店的門口趴着一條實在是分不清品種的，土黃色的狗。狗很瘦，身上髒兮兮的，看見人來了，便趕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一邊去趴下。

我看着它，忽然想起了曾聽過的一個故事。大概是說有人收養了一條狗，這條狗什麽都好，唯獨就是經常莫名其妙地轉頭撕咬自己的後腿，以至于到血肉模糊的程度也不肯停下。狗的主人本以為是狗身上有跳蚤或是別的什麽毛病，可是打了驅蟲藥，去醫院拍了片子，情況卻仍舊沒有得到改善，于是只好求助研究狗的專家。專家調查一番後，給出了答案。原來，這條狗以前經常無緣無故地被前主人毆打到遍體鱗傷，以至昏死過去。狗不敢反抗自己的主人，也沒辦法逃走，但它也想活下去，所以在一次次被傷害的過程中，在一次次的嘗試過後，它突然發現如果自己主動撕咬自己，那麽主人就會停下施暴。時間一長，它便形成了條件發射，哪怕到了現在，被新主人收養，可一旦對方拿起掃帚或拖把這種棍狀物，它就以為對方要對自己施暴，于是趕緊通過主動撕咬自己的方式避免更多的傷害。故事的結尾當然是美好的，狗畢竟與人不同，它曾經所受的傷害最終被無限的愛治愈，與新主人快樂地生活在了一起。

這條狗還遠不到故事中那條狗的程度，但也一定是一只受過很多欺負的狗，別說襲擊人了，就算是你主動想要摸摸它，它大概也要吓得屁滾尿流，轉身逃走。

盡管如此，我還是悄悄地走到了她和狗的中間。

我們先後走進便利店，我很快便選好了要買的東西。最貴的一種酸奶我買了四瓶，另外又買了三瓶不同牌子的便宜貨，但在即将走到櫃臺的時候，我又轉過身去，将手裏的酸奶換成了五瓶好一些的酸奶，兩瓶便宜一些的酸奶。

一邊在心裏計較着其實根本沒什麽所謂的事，一邊與她彙合，讓我感到奇怪的是，她不知為何，竟拿了團毛巾卷一樣的東西。

我想了想，明白了：她一定是覺得冷了，只是不好跟我這個“外人”說而已。想到這，我不免十分洩氣。我當然不會自以為是到認為一個有男朋友的女孩子第一次見我便到無話不談的程度，但我也不希望與她疏遠到甚至不可以連“我冷了”這種小事也不能直接說的地步。

原來我給她的印象是這麽糟糕的人嗎？我忽然感覺有些窒息，剛才的激情煙消雲散，剎那間只覺得又困又餓，簡直想馬上轉身逃回去睡大覺。

“我來付吧。”她拿出手機，是蘋果兩年前的款了，但也許是保護得比較好，看起來還很新。

“沒，沒事，一起付了好了。”我自然不會讓她付錢，哪怕我現在的心情十分糟糕。

“那我付這個的錢吧。”她拿出那像毛巾卷一樣的東西放在收銀臺上。

等我們走出來，她卻沒有與我一樣直接沿着原路返回，而是徑直走到一邊，将手裏的毛巾卷抖開。我這才發現那是一條很寬大的，毛茸茸的浴巾。

她蹲下來，把那條一看就很暖和的浴巾像毯子一樣蓋在那條已經緊張地爬起來，正準備逃走的狗身上。它沒有逃走，而是站在了原地，她伸手摸了摸它的頭，随後站起身，朝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們走吧！”

在這一瞬間，我只感覺自己就像是在冰冷的冬夜突然掉進了溫泉池，一瞬間被強烈且溫暖的幸福所包圍。

多麽善良的姑娘呀！我幾乎要熱淚盈眶。

回去的路和來時的路不同。

那晚月色很好，我們一起走在無人打擾的幹淨街道上，盡情聊着關于貓貓狗狗的話題。

其實我從沒有養過什麽寵物。小的時候我曾想先斬後奏去寵物店帶回一條小狗，但因為對方臨時加價，最後我也只能灰溜溜地回家。長大後，我雖然有了更多的錢，但因為在國內待的時間少且居無定所，在國外又覺得需要考慮假期和畢業後對它們的安置問題，自然也就放棄了養一條狗或是貓的想法。她也一樣，也沒有養過什麽動物，但這并不妨礙我們談論那些可愛的小家夥們。

她的善良，她對于那些可憐的小家夥們的憐憫都讓我愈發地喜歡。當然，更重要的是我可以借着談話的機會，堂而皇之地看她，看她線條時而柔和時而又像是用小刀雕刻出來的臉龐，看她清冷又溫柔的眼睛，看她精巧又直挺的鼻子，看她彎彎的睫毛，看她櫻桃似小巧又紅潤的嘴唇。

僅僅只是和她這麽走着，和她說上幾句話，我竟也覺得十分滿足。可是，路終究有盡頭，幸福的時光也十分短暫，我們很快便走回了吃夜宵的店，随之而來的是一種無可奈何，無法言喻的失落和憂傷，這種感覺就像是看到一輪皎潔的月亮下了山，而且你知道她大概不會再升起了。

我悄悄做着深呼吸以平複自己紛亂如麻的心境，為此我甚至不得不離她遠一些，并且将目光轉向其他地方。正因如此，我看見了不堪入目的畫面——Jason正在旁若無人地和留下來的那個女生接吻。

強烈的憤怒與嫉妒沖撞着我的理智，我簡直恨不得上去狠狠地給他兩拳。

憑什麽？憑什麽你如此不懂得珍惜，卻還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她一切的美好與善良？憑什麽我就只能小心翼翼，言談舉止絲毫不敢過界？憑什麽我捧在手心的花要被你這樣的人如此羞辱和糟蹋？

可是，我又能幹什麽呢？

我無比悲哀地想着。

我能以什麽樣的身份和理由進行幹涉呢？我只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外人，到了明天她甚至未必會記得我的名字，我又能說什麽，做什麽呢？

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看着她慢慢走過去，看着那對正在互相啃咬的狗男女分開，看着她坐下，看着Jason好像沒事人一樣拿走我買的酸奶開始享用，甚至沒有擦嘴便又親在她的臉上。我看着他吃了幾口，停下，又吃了幾口，突然起身，踉跄，嘔吐，然後由她抓着紙巾努力為左搖右晃的他擦拭嘴邊的穢物，最後一邊道歉一邊攙扶着他離開。

我坐在靠近玻璃窗的位置，看着下面，然而一股混雜了酒精、酸奶和胃液的濃烈味道卻飄了過來，刺激着我的神經。

今晚真是他媽的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