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相見歡(二)
第二章:相見歡(二)
是謝槲洲。
彼時他正看着展廳裏的東西發神,絲毫沒注意到她的到來。
她猶猶豫豫不知該不該進去,正要悄悄合上門逃離時,他已經擡頭看着她了。
她尴尬地笑了笑,大着膽子走了進去,對他道:“真……巧,你也在這兒。”
他點了點頭,不言語,似乎是應了謝言熙的話,會說話,卻不願說話。
那年她十八歲,正是話多的年紀,他不說話,她便唧唧喳喳的在他身邊講個不停,也不管他是否厭煩。
安靜地展廳裏,女孩清脆的聲音回蕩,她指着他看得入神的藏品說:“這是西崤一位将軍作戰時穿過的盔甲,他是謝家最有名望的一位先祖,卻也是最受人非議的一位先祖。”
他皺着眉頭,她以為他是不解,裏所應當的解釋道:“族史載,他叛國,弑父,刃帝王。”
他盯着盔甲的雙眸動了動,似是在震驚她的話,可她瞧着他的眸子,那眸中的情緒有許多,她一點也看不出來,難怪謝言熙說他高深莫測。
她既瞧不出他眸中究竟是何情緒,便按照震驚處理,正要将這位将軍的故事詳細說與他聽,門卻在此時開了。
穿着背帶褲,約莫三歲的小男孩站在門後正沖着她笑。
“圓圓。”她走過去将他抱起,懷中人奶聲奶氣地叫了她一聲姑姑。
圓圓是謝言熙哥哥謝言玉的兒子,今年剛兩歲過半,是謝公第一個重孫,也是葉青梧看着長大的。
謝言玉與其妻常年出國,圓圓由葉蘭徽帶着,葉青梧與他結下了深厚的情誼,自他會跑開始,就成了她的跟屁蟲。
帶他的阿姨說: “一聽說你來了,拖着我便來找你。”
葉青梧點了點他的鼻子: “想姑姑了?”
他點了點頭,肉乎乎的小手貼上她的臉, “想,姑姑。”
“姑姑也想你。”她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臉蛋。
圓圓笑了起來,露出兩顆門牙,将她的心都可愛化了。
此時謝槲洲走了過來,圓圓一雙黑溜溜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他,忽然道:“漂亮……哥哥。”
哥哥?這輩分可差遠了。
“錯了。該叫叔公。”葉青梧糾正道。
“可他不老。”圓圓說。
她解釋道: “圓圓的父親要叫他叔叔,所以圓圓要叫他叔公,這可跟老還是不老沒關系哦。”
圓圓疑惑了一會兒,忽然笑道: “圓圓知道了,是輩分。漂亮哥哥輩分高,所以叫叔公。”
“對的,”葉青梧誇獎道, “圓圓真聰明。”
圓圓得了誇獎,笑得更開心了,本是安靜地展廳,突然熱鬧了起來。
葉青梧怕打擾到他看展,想帶着圓圓去其他地方,可圓圓卻不幹,非要在這展廳裏玩躲貓貓。
她拗不過他,只能答應,頗為歉意的對他道:“不好意思,打擾你看展了。”
對于她的抱歉,他只是微微搖了搖頭,然後上前捏了捏圓圓的臉頰。
圓圓說:“叔公,我們一起躲貓貓。”
他點了點頭,她詫異的看着他。
“我和阿姨當貓貓,你們快躲。”圓圓拉着阿姨的手,跑到門邊背對着他們站着,嘴裏數着一二三……
他轉頭看她,示意她該躲了。
她紅了臉,慌忙低下頭往前走,尋找躲避的地方。
展廳不大,卻有隐蔽的地方,她躲了進去,等着圓圓離開門,便悄悄的走到門邊,讓圓圓成為一個抓不住人的貓貓。
她如意算盤打得響,卻算漏了謝槲洲,他瞧着他的腳步臨近,瞧着他走進這隐蔽的地方,瞧着他低頭看她,與她四目相對。
周遭安靜,只有他們淺淺地呼吸聲,她率先別開目光,“你……也躲這兒嗎?”
他點了點頭。
“那我換處地方。”
她起身,向別處去,正要與他擦肩而過時,卻被他拉住,一起蹲了下來。她回頭,圓圓正向這裏走來,差點就看到他們了。
“他沒看見我們。”她小聲說。
他仍是點頭。
她的目光落在了緊扣的手上。剛才,他拉她一下,讓兩人的手握在了一處。
他似乎發現了這一點,緩緩的松開了。
她有些熱,手心冒汗,臉頰發糖,遂往旁邊挪了挪,拉開了與他的距離,還時不時的用手作扇,扇一扇,想借絲絲涼風,驅趕熱氣。
這明明是陽春三月,不冷不熱的時候,可她怎就覺得這麽熱呢?
他沒有注意到她的小動作,正定眼看面前的一柄長劍。
葉青梧注意到了,輕聲道:“這柄長劍,是西崤時期所鑄,鋒利無比,可破玄鐵。”
西崤,又是西崤呀。
似是聽到了他的心裏話,她說:“謝家于西崤時期最為輝煌,所以這展廳裏放得最多的是西崤時期的東西。”
“說來也巧,這柄長劍正是那位将軍弑父所用。”
他伸出手,隔着玻璃描繪這柄長劍,眼裏是她看不懂的情緒。他似乎是個有故事的人。
“自古以來,弑父刃君者當受萬人唾棄,可他不同。當官者對他口誅筆伐,恨不得食他肉,飲他血而解心頭之恨,可百姓卻多愛戴他,為他立碑歌頌。只是,”說到這裏,她頓了一下,露出可惜之情,“史書未載他名,史料所載之事也少之又少,讓後人不能系統的研究這位将軍。”
他側頭看着她,露出些許疑惑。
“你是在疑惑我怎麽知道這些事的嗎?”
他微微點頭。
她說:“我翻過謝家族史,族史上人人都有名,大至王侯,小至商販,可只有他最獨特,有事跡,卻無名,像是被人故意抹去的一般。”
她記得那時不大,剛上初中,正是對讀書興趣濃厚的時候。
她偏愛讀史,便從謝家族史讀起。
族史老舊,放在展廳保管,經不起她折騰,她看得是拓本,很厚,可她很有耐心,一頁一頁地翻,一頁頁地看。
族史按照時間排序,越往後翻,年代越久遠。族史上所載之人,有些只有寥寥數言,便将其平生之事說完,有些卻是長篇大論,小到學步之時,大到壽終之後。
寥寥數言者,無非是小人物,諸如商賈農人之類,長篇大論者,多為王侯将相。所以這位做将軍的先祖在族史上成了另類,他未有姓名,也沒有長篇大論,上面只寫着“叛國,弑父,刃帝王”。
她覺得奇怪,如他一樣的人,族史上不是沒有,可也有長篇大論記載着他為何叛國,為何弑父,為何刃帝王。但他,只有七個字,便是其一生。
她忽然覺得不公,開始讀西崤歷史,想為這位只有字言片語的将軍找出些什麽來。
西崤建朝百年,強國而亡。史書之多,數不清,也數不盡。她先讀西崤正史,正史上提了謝家分家,提了那位将軍的父親,提了謝家在朝為官者,獨提到他,仍是寫着那七個字,與族史所記,沒有絲毫偏差。
正史無載關于他的詳細故事,她便翻野史,皇天不負有心人,在一本不起眼的野史裏,她翻到了一點。
上記:“西崤二十三年,太傅之女亡,将軍刃帝王,隐。”
當時的太傅史書有載,可其女,歷史無名。她翻遍能找到的所有書,終是只得野史上的只言片語。
說到這裏,她頓了一下,又想到一人:“族史之上,有一人與他極其相似。”
他看着她,示意她說下去:“那人乃民國時期一富商,同那将軍一樣,弑父上位。更巧的是,他們都于歷史無名。正史野史,關于他們的記載都是少之又少。”
她回憶起族史上對這位富商的記載:“他心術不正,弄權、為財。可我總覺得不是這樣。隐與族史的背後,他們應當都有難言的苦衷。”
“長劍旁邊這把算盤,他們說就是那位富商曾用過的,”葉青梧的目光,落在了那把算盤上,“民國混戰,勢力割據,內憂外患。洋人一直觑見我們的市場,在經濟上用盡了手段。而這位富商,曾實業救國,一度成為金融大鱷,連洋人也不敢輕舉妄動。可族史之上,卻将他的功績三言兩語概過,只将他弑父,屠親族之罪無限放大。何其不公。”
聽了這話,謝槲洲愣愣地看着她,像是被她的話震撼,她還要說些什麽,圓圓已經走到了他們身邊,咧着嘴笑。
圓圓來了,他們的話題自然而然的結束。
葉青梧将圓圓抱起,誇他聰明,他還拍着手說,還要再來一局。
她一向不會拒絕圓圓的願望。只是,不知道謝槲洲還願不願。
她看向謝槲洲,他沒有反對,便又配合圓圓來了一局。
只是還未開始多久,傭人便接到葉蘭徽的電話,說圓圓母親要見圓圓。
阿姨要帶着圓圓離開,他不肯,緊緊拉住葉青梧的手。
葉青梧說:“我同圓圓一起去。”
她轉身同謝槲洲告別,抱着圓圓往外走。
而在她正要出門之時,一道渾厚如大提琴般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他說:“你名字裏的‘青梧’,可是‘銀床淅瀝青梧老,屧粉秋蛩掃’中的‘青梧’?”
她一下子愣住,腦海中驀然想起謝言熙說的話,他十二歲那年生了場病,從此後便不肯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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