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相見歡(三)

第三章:相見歡(三)

謝槲洲說話了。這個消息傳出後,謝公的大壽不再是讨論的焦點。人人都在想,人人都在猜,謝槲洲為何說話了。

一個人會說話,卻不願說話,做了十年的啞巴,卻在來嶂溪短短幾日,開口說話。這是何緣故?

于是,葉青梧成了老宅子裏最搶手的人。只因他說話前與她在一起,說出的第一句話,也是問她的名字。

他們都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讓他開了口。

最初是謝公來問她,後頭是燕北謝家人問她,再後面是姑姑、是謝言熙,還有許許多多她不認識的人。

他說話了,她也吃驚。可遠沒想過會有這麽多人都來問。

可這能有什麽緣由呢?無非是想與不想罷了。沒準是他在那一瞬間忽然就想說話了呢?這也未嘗不是。

她被人拉着一遍一遍說當時的事,口舌幹燥,終于盼到晚上。

為了不被人繼續逮着講白天的事,她吃完飯便回到了房間裏。

她的房間有兩層樓,一層是會客用的,二層才是卧室。房間還帶院子,在二層可以眺望遠方,當然也可以看到整個院子。

院子裏種了許多桃樹,如今花開正盛。

天太早了,她睡不着覺,便坐在二樓窗邊喝茶賞花。

即使是陽春三月,夜晚依舊很冷。涼涼清風吹來,吹散了樹上的桃花,也讓她不禁拉了拉衣服,将自己包裹嚴實一些。

“吱呀”一聲,院子的木門被推開了,她側頭看,謝槲洲提着一個盒子走了進來。

那時正是漫天桃花飛舞,他着灰衣白褲從桃花裏出來。就這樣走進了她的心上。

後來她時常想,究竟是那晚的桃花太美讓她迷了眼,還是那晚的人太美讓她失了心。

他站在院子裏,擡頭與她四目相對,他說:“下來。”

她便急慌慌的跑了下去,打開了房間的門。

“外面冷,進來坐。”她說。

他也沒拒絕,走了進去。他們坐在一樓窗邊,側頭也能看見漫天飛舞的桃花。

他将盒子推向她:“我來道歉的。”

“是為我被旁人拉着講話的事?”

“嗯。”他點頭。

她想,他可真是惜字如金。

她也沒客氣,接過了盒子。畢竟,她下午嗓子都快講冒煙。

她打開盒子,是一盤盤精致的點心,瞧樣式,是五芳齋所做。

五芳齋是嶂溪有名的食店,賣的東西很雜,可每一樣都能讓人戀戀不忘。但凡是吃了他家的東西,其他的都只能成為将就。

可五芳齋離這裏有将近一個小時的車程。

“你特的去買的?”

“嗯。我聽人說,你喜歡吃他家的糕點。”

這道歉的誠意,屬實滿滿。

收到這樣的歉禮,無疑她很開心。當下就拿起一塊糕點品嘗,入口即化,唇齒留香,仿佛置身于酥軟之中,當真好吃極了。

她嘗完後,将盒子向他推了推,“你嘗嘗。”

他也沒有拒絕,拿了一塊略粉的糕點嘗了嘗。

看他吃東西,是真看不出好吃與否,他沒有表情,只是吃着,仿佛這東西和糟糠是一個味。

既然瞧不出來,那就只能問了:“好吃嗎?”

“還行。”他拿了紙擦幹淨手,外面已經黑了,繁星圍繞着月亮,月亮挂在天幕上,他說,“我走了,早點休息。”

他出了房門,走進了桃花深處,直至隐沒在黑暗裏。

怪人,惜字如金的怪人。

她又吃了幾塊糕點,這才蓋上盒子上了二樓。

躺在床上,她的腦海裏卻一遍遍的想着那渾厚低沉的聲音——

“你名字裏的‘青梧’,可是‘銀床淅瀝青梧老,屧粉秋蛩掃’中的‘青梧’?”

窗外的風吹了進來,将桃花吹落在窗臺上,窗邊的簾子擺動,她緊了緊被子,睡意已經襲來。可意識還是清醒的,只要一閉眼全是他的一舉一動。

她煩躁地搖了搖頭,想将他甩出自己的腦海。試了幾次,還是不行。她便深吸一口氣,抑制自己不去想,漸漸的模糊了視線,睡了過去。

而謝槲洲卻看着月光,一夜未眠。

天亮了,外面傳來一陣又一陣腳步聲,其中還夾雜着汽笛聲。

是昨日來給謝公祝壽的客人離開了。

她從床上起來,手機響了,是母親發來的消息,催促她該走了。

她收拾了一番出了房間,宅門前,姑姑正和母親說話,父親不在,想來是去開車去了。

她站在母親旁邊,一雙眼四處看,看了一圈也沒看到謝槲洲的影子。

他去哪裏了?是像客人們一樣離開了嗎?

她還沒來得及多想,謝言熙不知從哪個方向蹿出來下了她一跳。

他搭在身上,玩弄着她的馬尾,賤兮兮地說:“可憐哦!明日又得回學校去了。”

她不爽地推開他,不甘示弱回道:“可憐的大學生,還沒有女朋友,言玉哥哥這麽大的時候,都将嫂嫂帶給姑姑看了。”

謝言熙還想與她争論,但母親已經叫她上車了,只能作罷。

她上了車,按下車窗朝他做個鬼臉。

謝言熙“哼”了一聲,對她翻了個白眼,扭過頭去,不看她走。

車子啓動了,在道路上疾馳。車窗外,景物在後退。她心裏空落落的,就像丢了什麽東西一樣。

她提不起興趣,連母親說話也聽不進去,只心煩意亂地側頭看窗外,風吹亂了她的發,不由自主的想到了謝槲洲。

她還能看見他嗎?

或許可以,就在明年,或許不可以,一生都不再有交集。

車子進了市區,她讓父親在路邊靠車,她要去青玉樓。

青玉樓是座戲樓。

母親問了她去戲樓做什麽,她說朋友登臺表演,她去捧場。

母親沒說什麽,囑咐她看戲別忘了時間。

她下了車,往青玉樓走去。

青玉樓中坐無虛席,她的朋友已經登臺。

她走向二樓。

“那是葉小姐嗎?”有人在謝槲洲耳邊說。

他擡眸看去。

是她。

她穿着姜黃色的衛衣,低着頭,在看手上的票,幾縷碎發散下來了,遮住了她的眼眸。

她一步一步走上樓,陽光落在她的身上,遠遠看去,顯得那樣的不真切。

她擡起頭,尋找票上寫着的座位號。

她目光在一排排座椅上掃過,在其中一個位子上,與一人四目相對。

這雙眼睛,是謝槲洲的眼睛。

“自見了張生,神魂蕩漾,情思不快,茶飯少進……”

戲聲在她耳畔回蕩着。

她想将這詞改一改,改成——

自見了謝槲洲,神魂蕩漾,情思不快。

她愣愣地看着他,原來,他沒回燕北。

“站着做什麽,過來。”他看了一眼旁邊的空位,示意她過來。

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啊……嗯……好。”

她走過去,也不管位子上的號是多少,票上的號又是多少,反正就直直地坐了下去。

“話梅,想吃就拿。”他将裝話梅的碟子推向她。

她側過頭問他:“你沒走?”

“走?走哪兒?”他反問。

“自然是燕北。”

“還不急。”

“哦。”

沉默再次襲來,明明周遭熱鬧,可他們就像被間隔了一樣,一點也沒被感染。

明明昨日她還能同他說許多話,可今日怎就變得沉默了。

他們不說話,都看着戲臺子。

戲臺上的人正揮舞水袖,那水袖在空中劃了一個又一個圈,明明十分整齊,可落在她眼中,是亂的。

誠如佛家所言,風吹幡動,是風動,還是幡動。不,都不是,是心動。心動了,自然看什麽都是亂的。

她看到精彩處,拿了顆話梅放在嘴中,酸澀彌漫于口腔之中,她對酸酸的味道毫無抵抗力,極容易上頭。

她扯了一張紙,吐出核,又拿了一顆。

可這次那話梅卻燙手的很。

她側頭一看,竟與他拿中了同一顆話梅。

指腹相對,溫熱得觸感讓她心跳加速,臉頰瞬間如烈火燒灼,滾燙的可以弄熟一只蝦。

她飛快收回手。

謝槲洲将那顆話梅放進了嘴裏,咀嚼片刻吐出核來。

“喜歡看戲?”他問。

她點點頭,“喜歡。”

“最愛看哪出戲?”

“西廂記。”

“西廂記呀!”他将尾音拖長,像是帶着鈎子一樣,鈎得她的心癢癢。

她不明所以問:“有什麽問題嗎?”

他端起了茶盞,煙霧散開,朦胧了他的面容。

他輕抿一口茶,不緊不慢放下茶盞,這才道:“俗話說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國,男不看紅樓,女不看西廂。”

這話她未聽過,問道:“為何?”

“因為,”他頓了一下,側頭看着她,似笑非笑道,“才子佳人私奔,會讓少女懷春。”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是石頭進了平靜的湖面,炸開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紋。

明明是陽春三月,不冷不熱的時候,可她卻覺得自己熱得冒汗。

這是怎麽了?

她慌忙轉過頭,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心跳得太快了,像是要蹦出來一樣。

她不知該如何回他那句“會讓少女懷春”,便越過這個話題,問他:“你也喜歡看戲嗎?”

他點頭。

她嘆道:“想不到你喜歡看戲。”

“為何?”

“不知道。”她看他的第一眼,便覺得,他不是個文人模樣,這戲,是風雅的東西,與他應當不沾邊。

她又想了想說:“可能因為你太年輕了。所以,讓人很意外,畢竟時下的人都不愛看戲了。”

年輕?他笑了笑,沒說話。

一出戲,看完已是下午。

她的朋友被戲迷圍住,她進不去,便給她發消息,說自己走了,下次再來見她。

她與謝槲洲一同出了青玉樓的門。

和他一起看戲的人去開車,而他們站在街道邊,眼前車水馬龍,川流不息。

她找不到同他待下去的理由,便向他揮揮手,“我……走了。”

“去哪兒?我送你。”

“太麻煩了。”她不太好意思,仿佛昨日那個自來熟、喋喋不休的女孩不是她了。

“不麻煩。”

他既說不麻煩,她也不再客氣,爽快說道:“去市一中。”

市一中。他稍稍地愣了一下,但很快恢複過來了,沒叫葉青梧發現。

“成績挺好。”

“一般。”她謙遜道。

嶂溪市一中,文化底蘊深厚,追根溯源,可上溯到民國國立嶂溪大學。嶂溪的人都說,只要進了市一中,便是半只腳踏進了名校的大門。

“你很棒。”他誇獎道。

車子來了。

他打開了門,讓她上去。他沒去副駕,他們同坐後排。

他從後座放東西的地方拿出了一包油紙包裹着的東西給她。

她打開一看,是酥肉。

“這個挺好吃,你嘗嘗。”

好吃?

很難想象某種食物可以得到他這樣的評價,畢竟他吃東西給人的感覺就是什麽都一樣,沒有太大的差別。

市一中離青玉樓不太遠,沒幾分鐘,車子就在門口停了。

“我走了,”她打開車門,“謝謝你的酥肉。”

他也下來了。

“再見。”她朝他揮了揮手手。

她依依不舍地轉身走向學校,将要踏進校門的那刻,她又轉身朝他跑去。

她緊張地握緊了手,“叔叔,如果下個月你還沒走,我們可以一同去青玉樓看戲嗎?我還在今天的位置上等你。”

叔叔。這稱呼讓他一愣,沒想到這輩子她會這樣叫他。

“可以嗎?”她又問了一聲,小心翼翼看他,深怕他拒絕。

“可以。”

她笑了,眼睛裏面都是光。

她進了學校。

坐到位置上的那刻,她便開始想,時間如果可以快一點就好。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從前不明白,如今明白了。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是月末。

那天,她早早地去了青玉樓,坐在二樓的位置上,等着他來。

她還點了上一次他點的話梅,樓下的戲臺子上唱着的還是《西廂記》,除了看戲的人變了,一切都沒變,一切都和上一次一樣。

只是,那個人,叫她等到了天黑,等到了青玉樓關門也沒等到。

他走了。姑姑說,他在第二天早上便乘飛機回燕北了。

或許他會再來嶂溪,或許不會。

五月份,距離高考還有一個多月,葉青梧決定去英國留學。

母親覺得英國太遠,不想她去,再說她的成績能上國內數一數二的名校,沒必要去留學,就在國內讀書就好。

父親覺得,女孩子應該出去看看,去看看更大的世界,這樣才不容易被騙。

最後,在葉青梧堅持下,母親同意了,讓她去英國留學。

走的那天,她沒讓任何人送,就自己一個人拉着行李,走進了通道。

快要檢票時,她回頭看了一眼自己待了十八年的嶂溪,将它們印在腦海後,她提着行李箱往裏走。在過檢查時,她突然想,他走的時候是不是也來的這個機場,是不是也走的這個通道。

也不知道,有生之年,她還能不能與他再見一見,說一下那些藏品的故事,看一出叫人神思蕩漾的《西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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