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相逢應相識

相逢應相識

《他來時有太陽相伴》

文/三山藍

「序章」

如果路迢迢知道,四小時後會遇上大雪封路,她一定聽從同事的建議,把車鎖在車庫,不去巴紮市集。

但如果,路迢迢知道六小時後會遇見那個男人,她一定感謝這場大雪的出現。

——她對陸遠,有三次一見鐘情。

-

進入十一月的第一天,天氣預報說有大雪。

早上九點,路迢迢望着天邊的一線紅,吃完最後一塊面點,起身取來車鑰匙,彎腰坐上駕駛座。

搓搓手,呼出一口白氣。

車窗起了一層霧,模糊的視線中,麥依木抱着一壺熱牛奶走來,她敲了敲車門,隔着玻璃,兩道英氣、漂亮的眉毛格外突出。

路迢迢降下車窗。

“真要去嗎?”麥依木将熱牛奶塞到副座上,又摘下圍巾裹住。

“星期日巴紮一周只這一次,入了冬,學校物資不夠,我開車去給孩子們買。”

“可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雪……”

“沒關系,這車是四驅,雪地胎還加了防滑鏈。”路迢迢拍拍方向盤,發動汽車,從後視鏡觀察車尾情況,“學校裏的事,就麻煩你了。”

“路上當心。”麥依木不會開車,聽不懂路迢迢提到的詞彙,她只好摸摸凍紅的鼻子,後退兩步,目送路迢迢離開。

遠處的一線紅逐漸染成金色。

-

出發兩小時後。

路迢迢抵達巴紮,在市集挑好物資搬回來,順道買了烤馕、烤包子、羊肚包肉、熱奶茶,一并打包帶到車上。

-

出發第三小時。

大雪如期而至,路迢迢動身返程。

柏油路很快覆蓋一層白雪,路邊有行人滑倒,剛從巴紮買的東西滾落一地。後面的熱心人擁上去,牽扶起身,幫忙撿着烤包子。

她放慢車速,小心行駛。

-

出發第四小時。

白茫茫公路上,只有路迢迢一人。

她停在路中央,锲而不舍打着發動機。

車熄火了。

氣溫漸漸下降,空調失效,路迢迢緊了緊褲腳,下車來察看——是電瓶虧電。外面風大,臉凍得通紅,她迅速回到車內,抖落雪粒,靠着座椅倒了杯牛奶暖身子。

這條路偏,到了冬天,幾乎沒人走。一般只有牧民趕着牛羊,才會從這邊經過。

可要等到牧民轉場,至少,得是明年春天。如果沒有牧民抑或是別的車路過,不用兩三天,只需一晚上,她就會凍死在這。

路迢迢拿起麥依木給的圍巾,蓋在膝蓋上。她開始後悔,車上沒帶禦寒的衣物。手機也沒信號,打不了電話。

膝蓋有些疼,她用手心輕輕按摩,另只手拿了烤馕吃。

窗外,雪呼嘯着打在玻璃上。

-

出發後的第五個小時。

明知希望不大,她仍堅持發動車子,終究是一一告敗。

她閉上眼,頭靠車枕,耳朵裏是雪落下的聲音。

-

出發後,第六個小時。

車窗全被雪覆蓋,她看不清外面的模樣。寂靜的山谷道路,隐約聽到有汽車的聲音。搖下車窗,往後面瞧去——一輛改裝過的牧馬人正從彎道轉出來。

她心一喜,探出大半個身子,猛揮手臂:“幫幫忙!”

天際邊,厚厚的雲層逐漸散開,陽光慢慢落在大地上。

-

牧馬人停在路邊,下來一個男人,裹着厚厚的毛氈帽,擋住大半張臉。

“電瓶沒電了,可以搭把手麽?”

男人定定看一眼她,沒有說話。

他摘下手套,繞到車前面,打開發動機蓋檢查線路。

路迢迢注視着他的動作,目光落在他手腕,筋骨凸浮,袖口之下,隐約有道印記。

之後,他把手套遞給路迢迢,來到車尾,聲音從後方傳來:“試一下推車啓動。”

路迢迢趕忙打開點火開關,同男人配合,挂變速器,松開離合器踏板,猛地加油。

引擎轟一聲啓動,路迢迢還來不及高興,發動機又熄火了。

“還是不行。”路迢迢懊喪。

過一會,像想起什麽,扭頭問他:“或許你車上有牽引繩嗎?咱倆的車連一起……”

男人從後面過來,伸手探了探車內的氣溫:“溫度太低。”

路迢迢一時沒反應過來。

他傾身,右臂肘撐在車門上,一雙眼睛直視她:“信得過,就坐我的車。”

-

路迢迢挪動身子,腳放下來,踩在雪地。剛一起身,忽然一頭栽下去。

面前的他眼疾手快,夠到她胳膊,架她起來。

一聲悶響,金屬質地的細長肢幹砸在雪上,風帶起路迢迢的褲管,空蕩蕩一片。

她窘迫地對他笑了笑,彎腰撿起假肢,拍掉表面的雪粒,挽起褲腳,打算重新安上。

一只手伸過來,擋住她的動作。

他抓着褲管,在她膝蓋處打了個結。又低下頭,撈過她手臂挂自己脖子上,雙手緊扣住她的大腿,将她打橫抱起。

突如其來的失重感讓她不安,卻又不敢在他懷裏亂動:“那個……我的假肢。”

“在手上。”他回。

“還有車裏的東西……”

“我幫你搬。”

他打開副駕駛座門,放她上去:“車裏東西多,空間有些小。”

假肢被他遞過來,路迢迢雙手接過。

她現在直着一條腿,沒法落下。放腳的位置堆滿了攝影器材,她沒用過,但是懂一些。

都是專業的器材,就算拍攝電影也是夠的。

“不礙事。”她笑,卸下另一條腿,同先前意外掉落的那條一起放在膝上。

從膝蓋往下,路迢迢的兩條小腿,齊齊截斷。

“怎麽稱呼?”

“陸遠。”把她的東西搬到後備箱,坐進駕駛座,安全帶系好,“陸地的陸,遠方的遠。”

路迢迢盯着他手腕,剛才他脫下手套在前面檢查發動機時,她就發現了。和記憶中的他一樣,那裏有一道淡粉色的疤痕,就連形狀,也是一樣。

“你是軍人?”

陸遠在衛星導航上标記這裏的位置,發動車:“以前是。”

“為什麽不問問我的名字。”

陸遠瞥她一眼:“不需要。”

路迢迢別過臉,望着後視鏡不說話。雪山飛速撤退,在視野中留下數道模糊的白影。

寂靜天地下,傳來他的聲音:

“我認得你,路迢迢。”

第二次。

一見鐘情,這是第二次。

-

陸遠把車內溫度調高,問她:“這些年過得怎樣?”

一下子暖和,四肢血液漸漸回暖,路迢迢說:“過得很好。”

陸遠看向她。

路迢迢——他最不願提及的名字。

無關情愛,無關風月,那是深植于骨血的國難。

七年,地震過去已七年。

記憶中的初見,她被壓在廢墟之下,找到她時,一張臉滿是血污。

那時的新兵蛋子陸遠,抓住她的手,叫着從面前物理書上看到的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迢迢,堅持住。

她沖他笑:“解放軍叔叔,我還沒戀愛,不會死的。”

這是第一次。

一見鐘情。

-

陸遠打着方向盤,直視前方:“當年沒能救出你,我很抱歉。”

好暖和。

路迢迢勉強撐起眼皮,聽見陸遠的話,低低嗯了一聲。

他剛剛……說了什麽?

睡意席卷,她打了個哈欠。

陸遠渾然不覺,直視前方路況,一面問:“戀愛了沒有?”

這回聽清了。

“戀愛啊……”路迢迢拖長了尾音。

她望着陸遠。

“談了。”

陸遠沒再說話,取出墨鏡戴上,抵擋外面由雪反射的白茫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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