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太陽太陽

太陽太陽

勘察隊回來那天趙初明剛下班，他在負30等着哥哥，看見那些人員個個精神狀态都不好。

臉色蒼白，走路也是有氣無力。

趙初明看着他們都朝住處走，沒有一個選擇去食堂吃口飯。

哥哥出來時也看見了，他說：“那些回來的人，怎麽都跟掉了條命一樣。”

趙初明看着他說：“所以我當時讓你別去。”

“是你在背後操作的？”018小聲問。

趙初明瞥他一眼：“你對我期望也太高了。”

直到夜裏，趙初明腦海裏都還是那些‘人造人’半死不活的樣子。

他們像是耗盡了渾身的精力，只剩下一口氣還在喘着。

距離熄燈還有半小時，趙初明強迫自己睡着，他閉着眼感受眼珠的轉動和眼皮的輕顫。

他都聽到了心跳的聲音，卻沒有等來一絲睡意。

外面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本就不強的睡意瞬間消失。

他從床上猛地坐起，走出房間時，哥哥和他同步打開房門。

“什麽東西爆炸了？”018說。

“好像不是爆炸聲，聲音是從走廊裏傳來的。”他指着門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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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在房間裏時，趙初明只聽到最大的那聲疑似爆炸聲。

出了卧室門，站在這裏反而能聽到更多——敲打或是摔砸，哭聲罵聲還有興奮地大笑。

“別出去，”趙初明拉過哥哥胳膊，“回去繼續睡。”

“可是……”

“你到底想幹什麽！”這是037的聲音。

趙初明将哥哥胳膊拽得更緊。

“你待在家裏，我出去看看，”他慢慢松開胳膊，又握住哥哥雙手，“等我。你身上的傷才好沒多久，這次別沖動。”

018低頭看着趙初明握住他的手：“趙初明，我沒這麽脆弱。”

趙初明皺起眉，他說：“我沒這個意思。”

037聲音越來越大，018毫不猶豫掙脫開：“037撐不住了。”

門被018打開，趙初明甚至都來不及阻攔。

外面情況比他們預計的更複雜。

‘人造人’扭打在一起，瘋跑的、單方面毆打的、随便逮住一個就動手的……地上到處都是雜物，018腳邊就有幾本書和被折斷的棍狀物。

每個人造人臉上都挂了彩，甚至還有些人造人的胳膊無力垂着，像是脫臼了。

可那人仍舊在不停揮動胳膊，他可能都不知道“目标”在哪裏，只顧着瘋狂揮拳。

“018！”037朝他這邊跑來，時不時回過頭，用手裏的衣架在空中揮着。

037身後的人像發瘋一般朝這邊奔來，速度極快，姿勢也很詭異，跑得歪歪扭扭。

如果他是個機器人，那一定是因為零件脫落。

趙初明立馬轉身，他回房裏拿出兩根長鐵棍，遞出一個給018：“集中注意力。”

“你也是。”

趙初明一把拉過朝018跑來的037，将他推進房裏。

後面那個‘人造人’的奔跑速度越來越快，看到037進了房裏還不肯罷休，猛地将手中的夜用手電筒抛出。

018反應及時，迅速拉開趙初明，将他也推進房裏。

手電筒不偏不倚砸上018後腦勺，掉落在地的手電筒發出沉悶的聲響，奔跑的人造人離018越來越近。

018捂着後腦勺往前跑，另一只手提着鐵棍在地上剮蹭。

砸他的腰還是背？

砸頭吧，正中間。

他還沒将鐵棍提起，眼前的人就挨了一棍。

“愣着幹什麽？”趙初明奪走018手裏的鐵棍，“丢了，回去！”

兩人跑在這段很短的路上，018懷疑自己真是被打壞了腦子，他竟然希望這條路能再長一點。

趙初明拽着他的胳膊奔跑在混亂裏，他在嘈雜聲中聽見了心跳聲。

還有趙初明帶着他奔跑的聲音。

趙初明帶着他跑進屋裏，037在後面将門迅速關上。

“晚安，為了‘無窮空間’的開啓，請各位好好休息。”

燈滅了。

外面的聲音顯得更加混亂，看不見摸不着的恐懼在走廊裏蔓延，此次“人造人”暴動有愈演愈烈的勢頭。

“真是快瘋了。”在黑暗中說話的037十分憤怒，倒也是第一次聽他如此情緒不穩。

“沒事了。”018單曲左腿靠着房門坐下，摸着後腦勺傳來疼痛的地方。

門後還是不停歇地摔砸聲。

他聽着混合自己心跳聲的吵鬧，頭止不住地疼。

沙發處的臺燈被趙初明打開，本來被無盡心慌堵得喘不過氣，這點亮光徹底将他從那種怪異的情緒中扯了出來。

他看到趙初明站在那裏正在給誰發信息，通訊手環的光亮照亮了趙初明的眼睛。

018想着，真想走進他的眼裏，那一定是最明亮的地方。

“那些管理層到底在幹什麽！”037情緒起伏極大，“都這樣了，一個監控都沒看到，一個機器人都沒有，平時去個廁所都跟着，今天倒好！”

“別念了，聽得我頭疼。”018撐着太陽穴靠在門板上，覺得不舒服又朝旁邊挪了挪，接着靠上。

“……不是，你這是真頭疼，不是我念的，”037扯了好多紙，蹲到他身邊，按着他後腦勺，“你把門都給染上色了。”

趙初明沒說什麽，只是進去房裏提出醫藥箱，拿出上次037買來還沒用完的藥水。

“忍着，有點疼。”趙初明蹲在他邊上，将那些染血的頭發輕輕掀開。

手電筒砸過的位置是個小血坑，血還在不停地滲出來，順着哥哥後腦勺的一縷頭發朝下滴。

一直滴到哥哥的背上，滲透進衣服，印在脊背。

趙初明動作很輕，哥哥從頭到尾沒吭一句。

倒是037一直在旁邊不停地叨叨，發出一些一聽就很疼的聲音。

趙初明把醫藥箱放回桌上，又回來扶起018，讓他坐在沙發上。

“我給以前的老師發了信息，他說已經通知管理層了，今天是因為機器人和監控全部檢修維護才導致這種情況。”

“哪天不行，偏偏今天？”037說。

“老師說，檢修是熄燈前半小時開始的，維修部門提前一小時開始回收，等全部帶到負13時也就能開始工作，”趙初明接來兩杯水遞給018和037，“沒有監控和機器人導致消息閉塞，無法趕過來，現在估計已經在路上了，第一批維護好的機器人會來處理。”

“那他今天估計去不了培養室吧，外面那些人都有傷，過去也得排隊，”037偏過頭看了眼018的傷，又朝着趙初明說，“你處理得不錯啊，看着很有經驗。”

趙初明點頭：“他再多受點傷，我會更有經驗。”

018無言，037聽着外面的動靜說：“我今天在你們這歇一夜行嗎，這場面，回去有些麻煩。”

“行，你睡我房間。”018說。

“那你呢？”037問。

“這兒。”018朝沙發擡擡下巴。

“你和我睡，”趙初明說，“你晚上不舒服我能及時發現。”

“不用……”018還沒說完。

趙初明立馬打斷他：“你什麽意思，不放心我？”

037總覺得氣氛微妙，但說不出哪裏不對勁，他緩緩舉手：“我睡沙發就行。”

“你就睡018房裏，不管他睡哪裏，我都會跟着。”趙初明說。

037看看018，臺燈燈光範圍小，他看不清018到底是什麽表情，但這人一直不說話，037也摸不準這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趙初明去了018房間一趟，拿着他的睡衣走出來：“走吧，去洗澡。”

018老實跟着他，趙初明又說：“037，你去睡吧。”

“好……”037又說，“晚上018有什麽情況随時叫我。”

“嗯，別擔心。”趙初明把018帶進浴室，關上了門。

“你站在外面等我就行，”018拿起花灑，“我不打濕頭，沒問題的。”

“我拿着替你洗，你後背都是血，”趙初明拿過花灑，直接調到熱水淋濕他的背，“衣服打濕了，脫吧。”

水打濕衣服的感覺肯定并不好受。

但只有這樣，哥哥才會老實。

趙初明伸手試了試，水溫适宜。

他盯着哥哥身上的衣服，從一開始的寬松到現在緊貼着皮膚。

“我自己洗……”018還在堅持。

趙初明幹脆将花灑放進支架裏，三兩下将他的上衣脫下，“褲子怎麽脫，是你自己來還是我來？”

“趙初明。”哥哥好像有點生氣。

趙初明懶得理會，他說：“那就我來。”

他剛碰上哥哥的褲腰，018就一巴掌将他的手拍開。

“我自己來。”

已經很久很久很久沒有如此坦誠相見了，雖然這次是哥哥單方面“坦誠”。

他始終背對着趙初明，死都不轉過去。

趙初明讓他轉過來洗把臉，哥哥讓他把花灑拿到前面，怎麽都不肯轉身。

“不好意思嗎，你可是把我帶大了，”趙初明笑了起來，“你渾身上下，哪裏我沒有見過？”

“怎麽可能，”哥哥語速極快，“書上說小孩記憶力都不好，六歲前的事都能忘得差不多。”

“書上是書上，我是我，”趙初明伸手扶上哥哥的腰，靠近他耳邊輕聲說，“我記得。”

這句話之後，哥哥終于老實了。

趙初明也如願以償，他和哥哥再次睡在了一張床上。

他舍不得閉上眼，一直偏頭看着邊上的人。

018突然偏過頭看他，沉聲問道：“你幹什麽？”

趙初明支着腦袋，側起身子看着哥哥。

桌上的小球随機播放着，光線不穩定，忽明忽暗。

“我看看你睡了沒，”趙初明又躺下，盯着天花板，“這麽躺着頭會痛嗎，要不要再給你找點軟的東西來墊着？”

“不疼，你包的紗布已經夠厚了。”

“嗯，”過了好一會兒，趙初明又說，“哥，你還記得我們上一次睡在一起是什麽時候嗎？”

“不記得，時間太久了。”

“我還記得。”

“是嗎，”018好像想岔開話題，他說，“睡吧。”

“我記得那個時候我犯了錯，偷跑出房間，就是那個很小很小的單間，屋裏除了床和桌子，就只有廁所能讓我跑跑跳跳，”趙初明繼續說，“你說不和我睡就不和我睡了，我睡覺的位置看不到你，你知道嗎，我當時害怕了好幾天。”

“害怕？”018說，“你那個時候怎麽不給我說。”

“因為你說我長大了，我以為你真的希望我長大。如果我說我害怕，讓你失望了怎麽辦。”

“我說你長大了是氣話，那個時候你多有主意，說跑就跑，你壓根就不知道外面什麽樣，有多危險，随便一個機器人逮住你就是死路一條。”

“我就是想去看看，看看你不在的時候都在幹什麽而已，”趙初明深吸口氣，又重重呼出去，“我越來越大，你離我越來越遠。不是那種距離上的，是……怎麽說呢，隔閡吧。”

“書上不是都說，孩子大了要放手，讓他去闖去跑去撞南牆，”018偏過頭看着趙初明，“我太啰唆不是不好嗎？”

“你到底看的什麽書，”趙初明說，“書上寫的不一定全對，你确實按照書上的方法将我養大，但我成不了書中那樣。”

“沒關系，你什麽樣都是獨一無二的，做自己就好。”018笑着說。

“是嗎，你覺得我喜歡你沒錯？”趙初明轉過臉看着他。

趙初明不知道小球正在播放什麽，他只覺得自己看不見光亮，但哥哥在此刻卻如此清晰。

“我困了。”018選擇逃避，再次岔開話題。

“嗯。”趙初明沒強求他繼續這個話題，扯了扯被子閉上眼睛。

這肯定是夢，但一切都太真實，018不敢相信，這只是夢。

血紅色的天空中到處都是煙，018捂住自己的口鼻在馬路上狂奔。

他的四周都是人，抱着孩子呼救的、躺在地上哭站不起來的、被卡在傾斜房屋破窗戶裏的，還有提着大包小包舍不得丢下一點的……

地面開始劇烈震動，018根本穩不住身子，身邊有的人已經站不穩開始左右搖晃，他也因為顫動的幅度而跪倒在地。

在他手邊的地面出現了裂縫，周圍的人開始尖叫，018以爬行的姿勢瘋狂朝後倒退着。

他撐着地面站起來，朝着來時的方向跑。

這條路不能再走了，他得找到一處安全的地方。

他要活下來。

天氣多變，遠處大朵烏雲朝這邊蔓延，像是開了加倍速，只幾秒鐘，血紅的天空瞬間成了暗紅。

暴雨砸在每個人身上，到處都充斥着叫罵聲和哭聲，018被吵得腦袋疼。

肚子咕嚕叫了聲，他伸出手揉了兩下，擡頭看向天空。

出神是不對的。

裂開的地面直沖018這邊，他撐不住了，只搖晃幾下便倒在地上。

手搭在胸口，他感受着自己因為狂奔而躁動不安的心跳，右手壓根使不上勁，想爬起來估計很難。

雨越來越大，有人從他身邊快速跑過，就像看不到他一樣踩在他手上朝前沖，018咧着嘴罵了句，側着頭看向遠處。

他想着，太陽啊太陽，我可太久沒見你了。

樹枝被暴雨狂風吹斷，從高處掉落砸在018身上。

太陽啊太陽，我們下輩子再見。

如果真的有下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