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負二憩園

負二憩園

018在夢境裏睡過一覺，醒來後也沒什麽難受的。

他們剛摘下眼鏡，老板就進來了，時間掐得比秒表都準。

“怎麽樣，體驗如何？”老板興致不錯，看來昨天生意很好。

“很好，”018誇贊道，“菜很好吃。”

“那肯定的啊，菜品味道都是一比一複刻！那絕對是值，從沒有人說過我的菜不好吃，”老板将眼鏡放好，關上機器，“這趟沒凍着吧？我設定的地區氣溫比較低，為了真實嘛，總不能和這地下基地一樣熱烘烘的。”

“都很好，這趟确實很值，”018回想着說道，“早上還看到了雪，很漂亮。”

老板拍了拍手，笑道：“那就對咯，诶你們晚上沒看個春晚啥的？”

“沒有。”018壓根不知道這個東西，自然也沒想到去看。

“怪不得呢，”老板咂咂嘴，“另外幾個客人都看了，一醒就開始讨論哪個節目最好看。可惜啦，你倆沒有看。”

“明年來看。”趙初明說。

“哈哈哈好，明年等着你們啊！”老板和他們一起出了房間，有些和他們一樣剛脫離夢境的人正朝外面走着。

模拟城還是那副模樣，見過真正的熱鬧後，趙初明便也覺得這裏不怎麽樣了。

也不是不熱鬧，就是少了點生活的氣息。

趙初明随便買了點東西，讓哥哥拿着吃。

“今天人還是這麽多。”哥哥感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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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人類要走親戚什麽的，但他們都住得太近，每天都能見到，過年其實對他們來說也漸漸沒了意義，”趙初明伸了個懶腰，“新年就是個熱鬧的理由，但新年再也不特別了。”

“那我呢！”桌子突然被人呼了一巴掌。

018一擡頭就看到037那張怒氣沖沖的臉，趙初明擡手打了個招呼：“早上好。”

“好什麽好！”037一屁股坐在018旁邊，拿起趙初明買的早飯吃起來，“我昨天跑你們家四趟，你倆幹嗎去了？”

“在這裏過夜。”018說。

趙初明盯着037吃自己給哥哥買的早飯，問道：“找我們什麽事？”

“過年啊，”037朝桌子中間湊，掩着嘴小聲說，“我做攻略了，今天有很多優惠活動，等着吧，等我待會兒帶你們殺遍模拟城！”

“你勁頭真足。”018是睡飽了，037想殺個三天三夜都行。

趙初明剛想說什麽，突然有人大哭起來。

那個店離他們近，哭聲也就格外刺耳。

“怎麽了這是。”037起身想去看看，018和趙初明跟在他後面。

哭聲是昨天送餃子的那位老板發出的。

微胖的中年女人跪在地上哭得聲嘶力竭，店裏客人有的站在旁邊看着，有的坐在位上繼續吃。

地上躺着一位頭發花白的男人，神态安詳，看樣子并沒有經歷痛苦，旁邊那張桌上擺着很多菜，中間是一大盤餃子。

“壽命到了。”037小聲說。

018和趙初明站在門口沒有進去，昨天還很精神的老板在此刻像是散架了，哭得喘不上氣。

哭到最後只會抽噎，一滴淚都沒了。

還好她不是機器人，哭成這樣只能是零件掉了一地，聲控系統故障，修好也是廢品。

還好她是個“人類”，哭完了會繼續出發，哭夠了也就哭不出來了，但她還是個完整的“人類”，每一種瑕疵只會讓她更特別，讓她在過往的路上有事可懷念。

018意識到自己又想多了。

生死離別，對“人造人”來說已經習以為常，他們的壽命是板上釘釘，還有些“人造人”會提前幾天将朋友聚集在一起，吃上最後一頓有意思的飯。

眼前這個女人和“人造人”不一樣，在她的生命中，生死是大事。

那些過往會伴随她一輩子，每懷念一次都是痛苦。

趙初明将愣住的哥哥朝身邊拉了拉，哥哥這時才緩過神來。

在他們身邊多出好些機器人，還有幾個“人類”，都是沒見過的人。

“這些人是做什麽的？”018問。

“處理‘人類’後事的，”037說，“他們把已故的人送到‘憩園’，骨灰放在小盒子裏埋藏，還會處理一些身份注銷什麽的。”

“那你們呢？”趙初明下意識問，眼神卻不敢看向哥哥那邊。

“我們沒有這些，”哥哥攤攤手，“壽命到了就銷毀，又沒人會懷念我們。”

老人被那些人帶走，他是躺在白色袋子裏被四個機器人提走的，就像一件物品一樣。

018聽到最後一個走的人給老板說等會兒會通知她，現在無須跟着去。

老板站在原地望着那個白色的袋子越走越遠，她最終還是無力地坐在了椅子上。

她剛坐下就看到了018，女人哭得眼睛發腫，張了張嘴沒發出聲，她清了清嗓子才問：“是來吃飯的嗎？”

“不……我就是路過，”018朝老板笑笑，“你做的餃子很好吃，我會再來的。”

“合胃口就好。”老板楞楞地看着018，随後勉強笑了笑。

老板的手環振動一下，她只看了一眼就站起身，似乎在猶豫着怎麽開口。

“是那邊處理好了喊你過去嗎？”趙初明問。

“是……這邊還有客人在吃飯，現在走不開。”她的雙手在圍裙上背了背，嘴上是笑着說的，眉頭卻沒舒展開。

“他在這裏幫你看着，”趙初明指了指037，又問道，“你看行嗎？”

“真的嗎？”老板看向037，“我确實着急，你不用幹什麽，等客人吃完後，幫我把門關了都行。”

“行，放心吧。”037雖然不知道趙初明為什麽把這個活攬給他。

但能讓他暫時成為老板這件事，還是很有吸引力的。

“那就謝謝你了，”老板立馬脫下身上的圍裙，在收銀臺拿了把鑰匙出來給037，“這是店的鑰匙，麻煩你了，真的謝謝你。”

018突然說：“我能跟着去看看嗎？”

“你？”老板猶豫一下，“大過年的，別去了。那裏也沒你朋友，去哪裏玩不比去‘憩園’強。”

“我們壽命都很短，那裏對我們來說也不是什麽不吉利的象征，”018說，“我就去看看，行嗎？”

趙初明愣了愣，連忙說道：“我也去。”

老板瞥了眼018脖子後的年齡，又看了眼趙初明，她朝018點頭道：“那就一起去吧。”

憩園在負2，電梯緩緩上行，電梯裏的人越來越少，到負13時就只有趙初明他們三人。

老板貼着電梯站立一言不發，哥哥則是盯着電梯上行的标識。

趙初明腦子裏有些混亂，他站在哥哥身後，同樣沉默着。

負2層到了。

一出去就是音樂聲，曲調悠長，帶着凄涼。

老板剛走出去沒多久就碰到一個機器人，它手裏拿着一個方正的盒子。

老板看着那個盒子，像是在回憶什麽。

機器人開口了：“你和死者的身份。”

“父女。”老板答道。

“人類編號。”

“我嗎？”

“死者。”

“485。”

“片段挑選好了嗎？”機器人将盒子遞到老板手中問道。

“選好了，”老板遞給機器人一張芯片，低頭看着盒子，“就這個吧。”

機器人接過芯片開始掃描，幾秒後說：“片段過長，只能截取一分鐘。”

“我這只有三分鐘，是我爸最喜歡的一段了，他從幾年前就開始選，好不容易才選出這麽三分鐘，就三分鐘！他的一輩子難道就不值三分鐘？”

女人情緒瀕臨崩潰，質問聲傳遍整個走廊，這裏真的是太空了。

空到趙初明都聽到了遠處傳來的回聲，她的一字一句都刺穿着趙初明的耳膜，他把哥哥朝後拉了拉，問道：“要走嗎？”

“還沒看呢，”哥哥回他一個笑，“沒事。”

而另一邊，規定的“評定”還在繼續。

“這是規定，只能選取一分鐘的片段，這條規定在‘憩園’大門口貼着，一進門就能看見。”機器人解釋道，芯片還保持着遞給她的姿勢。

“我不想和你說，叫‘憩園’的管理員過來。”女人不接，這句話說的聲音極低，大概是失望了。

機器人繼續說：“管理員有事在忙，你有事可以和我講。”

“叫你們管理員來！”女人終于克制不住，聲嘶力竭的吼叫已經讓她失去理智。

她的雙手開始發抖，一把奪過那張芯片。

機器人也不再回複，站在那裏不走也不讓路。

“地下基地人類條例第30條，故意傷害機器人損壞監控罰款五千，拘留15天，”女人緩緩道，“我還有無數個15天，我不怕。”

機器人終于有了反應，它朝後退上一步：“請稍等，後續問題讓管理員為你解決。”

她癱坐在地上抱着那個小盒子一下下摸着，轉過頭看着走過來018和趙初明。

女人扯着嘴角，通紅的眼彎了彎，她笑了起來：“我平時不這樣的，今天失态了，吓到你們了吧。”

“沒關系，”018說，“是他們太過分了。”

趙初明說：“不會吓到我們的，你也別太生氣了，不值得。機器人就是這樣，它們始終不是人，學不會那些情感，程序寫得再好都沒用。”

“這個我明白，就是心裏過不去那道坎，”女人又将那個盒子摸了摸，“我媽沒能到地下基地，我爸一個人帶大我，他前幾天還給我說等不到回地面的那一天了，公墓多好啊，有樹有伴，就算給我媽弄個空碑也算是葬在一起了……沒想到啊，還真的等不到了。”

“他一直都不喜歡這裏，前幾年他背着我偷偷來‘憩園’定位置，聽到可以挑選生前片段，他還很高興，認為這也算是另一種方式的合葬，”女人捂着臉深吸一口氣，“他真的很喜歡這個片段……每天都把這個芯片放在身上，當初為了這個片段他跑了好多地方，那些老電子産品什麽的，在這裏壓根就沒人用，為這個他沒少頭疼……”

走廊裏響起腳步聲，趙初明指了指女人身後說：“那個是管理員嗎？”

她站起來擦了擦眼淚，攥緊手中的芯片。

“你好，我是‘憩園’的管理員，姓黃。你是有什麽問題需要我解決嗎？”管理員擦了擦頭上的汗，估計是來得急。

“我的片段超了時長，機器人那邊沒有通過。”女人直接說道。

“啊……這個确實是有規定的，”管理員吞吞吐吐，“但我有另一種方案，不知道你願不願接受？”

“什麽方案。”

“我們可以将片段截取——”

“不行！”女人立馬打斷。

管理員雙手朝下壓了壓：“我的意思是，我們截取片段成一個個小片段，不同時間段随機播放，這樣既沒有壞了規矩，也能完成你父親的願望。”

女人緊了緊手中的芯片，似乎是在考慮這個方案，她遲疑着問：“你們會不會截取出來就不管了？”

“不會，你放心，”管理員伸手示意她跟着走，“我們現在就去截取，你可以到現場看一下效果。”

憩園裏面很大，到處都是樹和花，還有一個個方盒。

趙初明伸出手碰了碰樹幹，手指從中穿過。

“又是假的。”趙初明伸手攪亂這棵樹，樹就像在水波裏一樣破開，不出幾秒又回歸完整。

這裏離地面很近，哥哥擡頭看了看，趙初明也跟着他看過去——只可惜那裏什麽都沒有。

老板跟着管理員去截取片段回來得很快，他們三人跟着管理員走到一個盒子前。

“骨灰盒放在盒裏，芯片我現在當着你的面一同錄入，你可以現在看看效果。”管理員說。

老板朝後退了一步，那個盒子太小了，她又蹲在那裏，最後幹脆跪在盒前。

看完三個片段用了半小時，它不是一直在播放的，更何況是随機播放，需要的時間就更久。

第一個片段是一個穿紅衣服的女人和一個男人在交換戒指，她說，以後你可不能對我不好啊。男人大聲說那肯定的，我要對你天下第一好。

第二個片段是男人摸着女人的肚子，他說乖乖啊，也不知道你是男孩還是女孩，所以我給你買了小汽車和洋娃娃，想玩哪個都可以。胎兒好像蹬了蹬腿，女人“哎喲”一聲說，又踢我了，看來她對你的決定很滿意。

第三個片段是一家三口在桌上吃飯，草莓蛋糕上插着一支蠟燭，男人說，今天你一歲了，以後也要好好長大。女人為她唱了首生日歌，在鏡頭前吻了她的臉頰，女人說，以後每個生日，我們都會給你買蛋糕吃。

老板跪在盒子前泣不成聲。

三個響頭磕下，她說：“爸媽，我想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