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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那是潘璇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被人領養。
一種未知産生的莫名緊張感,使她黃裙下面的瘦幹小腿微微發抖。她不由地想起以後的生活,不知道她要去哪裏,更不知道這對年輕的夫婦是否會在某天厭倦她從而将她抛棄,于是比起高興,這個極其缺乏安全感的小女孩更為感到的是茫然無措。
當潘璇望着視線裏的兒童福利院在背後漸漸遠去,心中沒有留念地坐在她感到陌生的新媽媽的自行車後座上時,仍然還怔怔地不敢相信她被領養了。
她因為自己也不清楚的緣由迎風落淚,控制不住地用手指老是摳着腿上的紅腫疙瘩,越撓越癢的絲絲疼痛從腿上傳來,卻仿佛不知道此時此刻該把手放哪兒似的,仍舊繼續抓撓了下去。
直到進入臨河村,冷風揉紅她的雙頰,看見村後大片大片硬得能鈍鐵的潮濕方田,幾座被雪堆埋住的煙囪突突冒氣的鐵皮房子,才忘記去抓撓。
她的那雙清澈大眼慢慢湧現了好奇的光彩。
那裏有幾個同齡的孩子,在雪地裏滾爬打摸,笑聲震落瓦楞下的一排排冰錐。冬季的風裏有一絲幹咧,直讓她打噴嚏。
他們看見她坐在自行車出現在村子裏,都在一瞬間停下來好奇地朝她看去。
潘璇有些害羞地低着頭,躲進她脖子一圈厚厚的白色毛線圍巾深處,然後沒一會兒,她又擡起頭有些在意地朝已經被自行車抛在身後的他們望去。
他們凍得通紅,以哈氣來暖手,卻依然玩得不亦樂乎。飛來飛去的雪球讓她看得眼花缭亂,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嘴角上揚,仿佛自己已經跑過去跟他們玩了起來。
她以前在兒童福利院從未見過這種場面,他們的笑聲讓她感到自由和遼闊,與兒童福利院的沉悶壓抑截然不同。
與此同時,另一邊的李青徒步走在她們騎着自行車絕塵而去的後面。等卿夜月帶着潘璇到家已經一個小時後,潘璇才在不知所措中聽見了他開門的聲音。
李青剛走進院子,就隔着霜花窗戶,發現潘璇有些拘謹地呆在房間角落,卿夜月為她端過去了一碗熱水。但她一動都不敢動,像小動物似的打量四周,不敢去正視對方的雙眼,更害怕碰碎東西。
于是在她從窗前望過來時,李青就在霧蒙蒙的院子裏對她微笑地招了招手,試圖讓她放松一些。想着這是她來這個家的第一天,慢慢地總會放松下來。
然而,不久一個星期過去了,李青不禁擔憂地發現,潘璇仍是那天剛離開兒童福利院的緊張小女孩,根本無法融入這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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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實在太害怕,太過在意別人的視線,從中找尋別人或許無心的意義,卻以此來不斷地折磨自己的內心。
她擔心如果自己習慣這種生活,等到被抛棄那天就會覺得非常傷心。
盡管這種擔心是多餘的,但在兒童福利院經歷過太多的心灰意冷,不是幾句話就能安撫到她。
李青看透了她的心思,不用話語表示,而是盡量拿出時間來陪她,想方設法讓她明白他們不會抛棄她,希望她能卸下心牆,也因此時常帶她在村裏閑逛。
他會主動讓她跟路上碰見的村民們打招呼,看見年紀相近的孩子就會拍拍她的肩膀,讓她勇敢的去找他們玩。
起初,潘璇感到極為不适,尤其是在他讓她去跟同齡人打招呼的時候,她因為自己無法說話而感到窘促。
後來,當她擔心觸怒自己的新父母而不得不去做時,卻詫異地發現,那些人根本不會介意她是個啞巴。
對臨河村的孩子們來說,每一個人都是獨特而奇怪的,他們覺得自己也是。
就像有一個孩子會尿床,能夠濕透三層被子。還有隔壁的一個大爺,會跳光着屁股穿草裙的奇怪舞蹈。
如果有人不奇怪,那對他們來說才是最奇怪的。
那幾個孩子裏,有一個比較外向,後腦勺紮着兩條翹辮的女孩,熱情地邀請了潘璇跟他們一起去她家玩。
潘璇有些猶豫地朝背後的李青望去。
李青給了她鼓勵的眼神,溫柔地對她說:“記得別忘了回家吃飯。去跟你的朋友們一起玩吧。”說着他看見潘璇對他浮現不加掩飾的開朗笑容,向往地跟着那群孩子跑去了。
他略含深意的一笑,心裏非常清楚,他的這個養女,就要開啓使她會在多年以後不斷回想起來的珍貴的童年時光。他為此安心了下來。
那個邀請潘璇的女孩,比潘璇大一歲,還沒有學名。大家都稱呼她小名詩詩。日後就算有了學名,認識的人還仍會叫她這個名字。
詩詩穿的總會是村裏最貴最時尚的衣服,皮膚白白的,腿上一點蚊子咬都沒有,就像兩根光滑剔透的白蠟燭。
每次她和其他的孩子在一塊,準有種鶴立雞群的感覺,好像只有她一個人來自別的世界。
實際上,詩詩确實不是在臨河村出生。她的爸爸是生意人,經常出差,媽媽會彈鋼琴,是個幼兒園老師,村裏的幼兒園就是她開的。
他們一家子,是在詩詩三歲時從城裏來的,現在就住在村後方田裏的一座鐵皮房子。
她很好的繼承了爸爸的能說會道和媽媽的優雅端莊,加上覺得自己始終是個外來人,因此聽說潘璇來村子時,幾乎是單方面把這個不會說話的女孩當作了知心朋友。
詩詩就是這群孩子們的中心,玩什麽做什麽他們都聽她的,所以當她邀請潘璇一起去她家玩耍時,潘璇就已經被臨河村所有的孩子接納了。
那是潘璇第一次進入詩詩的房間。
早在房門前,她就不禁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路踩上泥的粗布鞋,生怕弄髒這裏一方方光滑地磚和衣櫃桌子都潔白幹淨的房間。
直到她發現其他人都會在進門前脫下自己的鞋子,才松了口氣,跟着也準備把她的鞋脫下來。
她剛把脫下的一只鞋放在地上,發現自己洗了好多次的襪子上竟然有一個破洞。
那麽一個大洞,大得會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就在她褪了色已經不知道是什麽色彩的棉襪子的大拇指位置。
潘璇愣住了。這時聽見背後傳來詩詩的腳步聲,她迅速又把自己的鞋穿上,內心油然升起的一種無地自處,讓她把腦袋耷拉在了胸口。
“快來啊,潘璇,過來看看我的娃娃。”詩詩對她笑着喊,“我們一起玩過家家好不好?”
潘璇的雙手在裙前攪成一團,好像要用一只手把另一只手藏起來,結果哪只手也藏不進去,又情不自禁地想把自己整個人都藏進去。
她猶豫不決地對詩詩輕輕點頭。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做。她想逃走。可一想起之前李青說的話,她一下子不敢動了,害怕會讓他失望。
于是在詩詩略帶困惑的注視中,潘璇只好蹲下,把小小的手指放在鞋面,用指甲輕輕摳着它。
她淚水在眶中打轉,好一會兒,才終于緩慢地把鞋子脫了下來。
許多年後,李璇仍然還會回想起那一天。就算她有了自己的孩子,許多事都忘記了,那日的記憶也還是非常清楚。
甚至她在孩子都結婚的時候,都還能聞到詩詩家裏的像嬰兒痱子粉似的香味。
仿佛命中注定她們會成為最好的朋友。
那一刻,在潘璇四歲時因為襪子上有洞而感到不知所措的時候,詩詩宛如能看透她的想法似的,什麽也沒說,就拉起她的一只手往她的房間跑去了。“來吧,一起玩。”
等潘璇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早就坐在她敞亮簡約的房間,擺弄起了帶有香氣的娃娃。
她悄悄看了看自己放在桌子底下的雙腳,輕輕用大拇指戳了戳另一只破了洞的襪子,發現房間裏的人并沒有因此讨厭她。
于是潘璇心裏也不再那麽緊張了。她逐漸放松肩膀,盡管她仍是這個房間裏最不安的孩子,但她已經能勇敢地擡起頭,不會再去回避詩詩友善的目光。
她注意到在詩詩的房間裏有好多的玻璃櫃,比如那個長方形立櫃,詩詩說是媽媽給她準備以後放獎杯用的。
還有立櫃旁邊的橫櫃,透過玻璃,能看見裏面整整齊齊陳列各式各樣的玩具,都沒有拆開包裝,十分的新。詩詩從來沒有碰過那些玩具。但她對潘璇說:“如果你想玩的話,我可以把它們拿出來。”
潘璇吓得趕緊擺了擺手,她怎麽敢有那種想法呢?只是能給詩詩的洋娃娃穿上裙子,她就已經覺得非常幸福了。
當她心滿意足地跟詩詩用娃娃玩過家家時,也特別發現,房間裏僅有的兩個男孩出奇的安靜。他們沒有把房間搞得一團糟,不像潘璇在以前見過的那些男孩子。
一個男孩坐在床邊,靜靜地依在暖陽閃爍的窗前,手裏捧着一本兒童畫冊,另一個男孩則是直接盤腿坐在地上,全神貫注地玩着他的黑白游戲機。
潘璇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實際上那天也沒有好的時機跟他們對上目光,直到在幾天後,詩詩帶着他們一起去幫村裏的爺爺奶奶貼對子時,她跟他們才有了正式的認識。
那個在詩詩家倚在窗前,沐浴在溫暖冬日下看畫冊的孩子,名字叫沅杜若。穿着厚厚的花棉襖,在給對子塗漿子時,一口口熱呼呼的白霧缭繞他紅紅的小嘴。大大的鵝黃色圍巾幾乎将他整個人都卷了起來。
他從小生得秀氣,看起來文靜內向,最喜歡的就是閱讀。
潘璇是在把剛做好的漿子端給他時,發現他望過來弱氣的一笑,自己也一笑,彼此才有了一點親近。
還有那個當時在詩詩家盤腿坐地,玩游戲機的孩子,名字叫紀聖哲。
盡管他穿着稍微新潮的藍花紋小棉襖,卻袒胸露出裏面的肉色毛衣,像一輛火車汽笛似的噗噗散發朝氣。
他的雙眼極為有神,特別活潑好動,每次總是有方法在周圍找出樂子。
當他在一位老爺爺家的院子亂跑,不小心撞了潘璇的後背,使其手中的漿子險些朝桌子潑出去時,他們雙方因此才有了第一次的正式接觸。
紀聖哲雖然皮,但潘璇發現他也是個好人,因為很快他就跑上來毫不拘謹地跟他們笑着道歉,還幫忙把對子貼在了窗戶上方。
貼完對子的除夕夜,鞭炮齊鳴,婦女在家包餃子,捏湯圓。
臨河村整夜喧鬧不絕,直到淩晨兩三點才歸于沉寂,也是這時,潘璇才慢慢地眨了眨眼,終于睡去了。
躺在床上,潘璇在暖和的被窩裏側卧,嘴角像是做了一個好夢似的上揚。她還是第一次感受過年的年味。
以往在兒童福利院,她以為過年,就是打掃衛生和大家聚在一塊吃頓好吃的飯菜。
實際上,過年的樂趣,完全超越了她的想象。
當她夢中的鞭炮聲還在放着時,新年第一天,早上天還沒亮,潘璇迷迷糊糊覺得現在大約五六點鐘,就聽見房間門外傳來詩詩說話的聲音。
她揉揉惺忪睡眼,迅速地從床上坐立起來,忽然又怔住了。
潘璇昨晚怎麽也不會想到,除了迎接過年的快樂,房間裏其實已經有了一個驚喜等待着她。
在她的床邊,整齊疊放一件亮皮淡紅棉襖和燈芯綿褲子,以及一雙幹淨棉襪和棉鞋。如此新的衣服,使她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直到卿夜月走進來,告訴她是李青為她買的後,她才用顫抖的小手将它們拿了起來。
這個剛有家不久的小女孩,溫柔撫摸着新棉襖光滑的布料質感,從掌心傳遞來的溫暖,又讓她立刻把它用力抱緊貼在胸前,覺得好聞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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