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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小豆包的家人都很有文化。其父,文質彬彬,以前的衣櫃滿是中山裝,這些年才穿上正經得讓人以為他是木頭刻出來似的不茍言笑的西裝。

村裏那些愛坐在午後濃蔭下歇息的人們,時常望見他咯吱窩夾着用得陳舊的褐色公文包,騎上一塵不染的大轱辘自行車,來來回回的趕去城裏。

他很少在路上有所逗留,更不會把時間用在與別人的交際上,偶爾單位有空,他也只是在家裏讀讀報紙、對着院子的花盆寫意。他從不愛跟人聯系。

誰家兒女要是結婚,他僅看看紅事賬,以往結婚的時候,對方給了多少份子錢,他就多加一倍,托付妻子送去。

單他自己,就算人家上門來請,也絕不邁出家門一步。

偶爾過年串門子,他也只是去兄弟家走一趟,其他人家也都一概不去。因此小豆包的家很少有客人來,也幾乎從不在家裏請客喝酒。

小豆包的母親,也就是他的妻子,跟他算是同一路人。她在潘璇他們上的那座鄰村小學當老師,平日她也要顧及家人的一日三餐。

每天都是五點起床,上學的時候,等小豆包吃完早飯、喝完熱豆漿,母女倆就共乘一輛自行車前往學校。學校放假的時候,她也是五點就起床,從來不耽擱,總是在家裏忙來忙去地做家務,有時也會去菜園。

他們家的地不怎麽種東西,可最近這些日子,小豆包的母親在菜園撒了些月季和百合的花種子,還掐了幾根蘆荟葉埋進了土壤,想着先試試栽培,等它們活了,就挪到自家院子裏去。

她做這些,主要還是她閑不下來,假期學生們都不上課,她把盤子都洗了十六次了,實在沒事做時,她在打掃房間時從櫥櫃底下找到了一小袋花種子,才有的如此作為。

在一個秋日漸冷的夜晚,潘璇因為在小豆包家裏玩得忘了時間,剛好他們家做飯又做得早,所以在李青從城裏回來喊她回家前,她就被邀請一起進餐。

對小豆包一家人來說,這是時隔了好些的日子,他們才再次和家人之外的人坐在一塊吃飯。

潘璇無法不去注意小豆包一家人吃飯的習慣,細嚼慢咽,筷子不能敲碰碗盤,吃完之前不能說話,不準去碰玩具或者任何餐桌上不應該放的東西,致使房間安靜得當潘璇唇齒間不小心發出嚼碎米粒的細微聲時,她忽然發現全桌的人都望了過來。

潘璇羞極了。

她也無意間明白了,小豆包在上課吃東西的時候,為什麽能保證嘴裏不發出聲音,從而不會被老師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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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吃飯時的窘迫不安,只在很久以前,當她第一次在養父母李青和卿夜月家裏首次吃飯的時候發生過。

此時此刻,她又一次回想起了那天,不禁緊張地不敢去嚼嘴裏的東西。

于是就在小豆包的媽媽想給她再添一碗米飯的時候,她趕緊表現得吃飽了,對他們表示感謝地逃回了家。

九十年代的臨河村夜晚,街上沒有路燈,只有錯綜複雜的胡同和稍不小心就會摸黑撞上去的柱子。潘璇離家不遠,因此一個人就能放心地走回去。

她小小的身影從夜色彌漫的村中大路上走過,隐約望見,附近恍若飄燈閃爍的幾縷窗戶。

她望着那些燈火明亮的窗戶,總會不由地去想象人家的生活,想着他們在為什麽而笑,今晚吃了哪些好吃的,又是否在聊着日後準備去城裏百貨大樓買東西的話題。

她從不會疲倦想象,有時想象得太入迷,還會忘記自己将要前行的目的地。想着想着,直到一團刺目的光亮出現在她的前方,她才突然回過神來,開心地發現是父親李青打着手電筒來接她了。

李青用手電筒照亮一路小跑過來的女兒,微微彎腰,微笑地把她一把抱在懷裏。随後又不知怎麽的,讓她爬上了肩膀。

多年以後,潘璇總會想起李青寬闊的肩膀,至始至終都相信他的肩膀比她見過的所有東西都要堅固。

只是,秋日的那個晚上,她發覺他可能是累了,因為她很明顯的感覺他走得比以往都要沉重緩慢。

當天的早上七點多,在送別了準備去小豆包家玩的潘璇後,李青乘坐上沅杜若的父親沅信德的拖拉機,一起趕去了城裏。因為那時城裏汽車還不多,路上寬敞,也沒有太多限制,所以做農業生意的人大都會開着拖拉機去城裏。

拖拉機一路上轟轟嗒嗒,随着前面仿佛大鉗子似的車把手噴出滾滾熱浪,他們趕在十點之前就來到了果園采購商的門前。

這位采購商是個剛過四十的寡婦,身材豐腴,愛捯饬,也愛穿些浮華衣裙,比大多數的同齡人要年輕不少。

附近的人都認得她,也都見她經常搖着蒲扇到處走動,仿佛哪裏都有她的親人似的,見誰都會很熱情地叫聲大哥大姐或者弟弟妹妹。

她經營的采購商生意,先前是她丈夫管,可在他撒手去了後,就由她一人打理。

好在她能力不錯,也很有頭腦,幾年下來,她的生意越做越好,很快就坐穩了富婆的位子。

她和沅信德合作已有多年,生意上經常有來往,也是沅信德給李青做引薦,才有的這樁生意。

她要比沅信德大六七歲,沅信德又比李青大個六七歲。這裏李青年紀最小,按說他應當管她叫大嫂,叫沅信德大哥,但他還是習慣了管她叫徐大姐。

徐大姐心裏喜歡李青這麽叫,覺得他這麽一叫,自己立刻就年輕了好幾歲。

她也願意他倆來。

李青第一次來的時候,徐大姐知道他剛成婚不久,還領養了個女兒,就每次等他回去時,淨往他懷裏塞些小孩衣服啊、好吃又有營養的東西。

李青當然不願收下。可推來推去實在耐不住她的堅持,最後他也都只好收下了。致使潘璇盡管沒見過她,可也穿着徐大姐送給她的衣服,吃着她為她買的點心。

也讓她只要聽說李青去了徐大姐那兒,準開心地相信,當父親回來時會帶來好些好吃的。

這對自己沒有兒女的徐大姐來說,一知道孩子開心,她就覺得這些錢花得值了。

但李青始終過意不去。

因而每當徐大姐來果園采購的豐收季,他總把果園最好的蘋果和梨拿給她挑,還給出最實惠的價來。

別人看了這事,暗中琢磨,覺得這豈不就是徐大姐做生意的手段?平時花點小錢買人心,等做生意時自然都能賺回來。

然而,徐大姐卻一回都沒有拿他果園的便宜。李青和她做了也有總共快兩年的生意了,可每次徐大姐都是堅持用的市場價采購,一點都不會去貪圖。

她說:“做生意,雙方誰都不能虧,都得有的賺才行。”

李青佩服徐大姐這種的生意人。可想來也是人無完人,雖說徐大姐做生意的人品實在好,可李青怎麽也不會想到,她的私下生活卻是那麽與她的做派不相稱。

這些年來,李青和沅杜若的父親沅信德總是開着拖拉機,隔一段時間就去趟徐大姐的家坐坐,每次,李青準會拉回去一箱牛奶或者點心。

他單純地以為沅信德總是空手而歸。

然而誰知,李青今天才發現,原來沅信德每次來,也都從她那兒拿了些東西,一些他不該拿、也永不滿足的東西,稱作溫存。

那是在一天的午後時分,他們茶喝得差不多了,聊得也口幹舌燥起來。

快要臨走的時候,李青趁來城裏,就想着去看望一下婚姻介紹所的屠大姐,因此暫時與他們告別了一會兒。

臨走時,他看見沅信德和徐大姐兩個人,就坐在屋裏聊着天等他回來。當時他一點也沒有覺得哪裏奇怪。

然而,當李青怕他們等久了,匆匆趕回來時,還沒來得及拉開紗網門,就聽見從門裏傳來一陣陣男女沉沉的喘息聲。

他一開始以為是電視的聲音,沒多想就開門走了進去。可他發現電視機沒有開着,它墨色的屏幕始終都對着房間角落的雅致的青瓷花瓶。他不見兩人在。桌上的兩杯茶還冒有熱氣,顯然是剛沏上。

李青心裏頓時起了疑,他不禁瞥向裏屋的一扇門。那種讓人無法忽視的喘息聲,就是來自那裏。

多年間諜的經驗,已經讓他瞬間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兒。他詫異地注視着那扇門,用腳故意撞了一下桌子腿,使桌上的茶杯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心知這點聲音就夠了,畢竟裏屋的那兩個人,做的可是背着人才能幹出的事。

果不其然,茶杯中還蕩着浪花呢,那邊的門就一下子被驚動地拉開了。

最先走出來的是徐大姐,随着她把腿邁出來,一股子濃妝氣味仿佛悶在被子裏好大一會兒,直往李青的嘴裏灌去。他立刻撇開視線,用餘光見她略帶尴尬的羞态和強行僞裝的微笑,李青就知她是匆忙穿上的衣裙。

她領口微微露出的紅潤肩膀上,耷拉着一條白色吊帶,此刻像條狐貍尾巴似的,随她走來搖啊搖,一時還不忘一個勁兒的用手背摸着腮上的口紅。

她想對李青說些什麽,可張張嘴又覺得不知說什麽好,就扯扯裙子沉默了。

跟随其後走出來的是沅信德,他似乎已經知道他和徐大姐的事情暴漏了,于是緊繃着嘴,假笑都笑不出來。

他給自己套上汗衫,一面沉默地把裏屋的門在他們背後合上,爾後,他給自己點了支煙。

他讓李青坐下,等煙頭快燙着他的手指時,他才開口說:“剛才的事情——”

李青用冷靜的語氣打斷了他的話:“不,沅大哥,請你無需多說。這是你們的私事,不需要向我解釋。”

徐大姐坐在離他們很遠的沙發上,讓這兩個男人說話。

等她看見李青起身朝門外走去,當他經過沙發的時候,她忍不住一把攥住了他的手,用少了幾分女強人多了幾分女子的語氣對他說:“謝謝你,弟弟,我,我——”

“沒事的,徐大姐。”李青低頭瞥了一眼她抓過來的手,徐大姐一怔,于是趕緊放開了他的手。

李青自然地再次擡起頭來,一如既往在每次臨走前都對她微笑地說了聲再見,仿佛剛才真的什麽都沒發生。

在他們回去的路上,沅信德開着拖拉機,不時欲言又止,有好幾次都朝坐在身邊的李青瞥去。

他顯然想說些什麽,但是好一會兒都沒能說出口,直到拖拉機進了臨河村的村口,李青要從拖拉機跳下去,準備回家的時候。

沅信德才拉住他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沒錯,我是做了不該做的事。我也不想為自己開脫。你要是想說什麽,就說出來吧。只是,兄弟啊,我只希望你能為我保密。答應我,別讓沅杜若的母親知道。大哥就求你這一件事,你能答應我嗎?”

李青沉默了幾秒,又看着他,仿佛想從這個男人的眼神裏找出什麽地說:“我不會多嘴,沅大哥,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那就請放心吧。這個秘密她不會從我這裏知道。但,沅大哥,你也知道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她早晚也會知道的。要是到了那個時候,你又要打算怎麽做呢?”

那會兒正是傍晚,山脈線的鮮紅光芒,映得他們背後風吹的方田宛如噴湧的紅海浪潮,徐徐地拂過他們的背影。

沅信德從兜裏掏出打火機,給自己點了一根煙,望了望他的那座果園,深吸了一口使他神情意味悠長的白霧:“我說,李青啊,你有沒有懷疑過自己在以前所做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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