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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那是周末的前一天晚上,也是卿夜月時隔許久終于撣去門鎖的蜘蛛網,走出院子的小房子的時候。
詩詩房間的一縷細微的燈光裏,蚊帳中的潘璇和詩詩、小豆包三個人,正倦在床單下,細聲細語地笑着。
詩詩跟她們講一些大小趣事。潘璇點着頭,眼角笑出了淚。不止詩詩,包括沅杜若他們都已經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和潘璇交談,致使有時僅僅幾個眼神,也能明白彼此的意思。
那個時候,潘璇非常着迷童話。
自從她當晚向詩詩借來一本帶有花露水香味的格林童話後,過去的幾天,她僅靠注音就廢寝忘食地将它讀了好幾遍,以至在她每晚的睡夢中都會陷入那個夢幻的世界無法自拔。
但是,漸漸地,夢裏有了別的東西。
一天夜晚,昏暗又寂靜的室內,被一縷從窗臺洩露進來的月光刺亮。
從早上就下起的小雨,斷斷續續地夜裏飄曳,在窗外的月光下看起來恍若銀線飄落。
這些日子,村子總是如泥塘似的發潮,讓人昏昏欲睡。
一團手電筒的光芒裏,潘璇用小手揉揉雙眼,堅持讓自己再讀完格林童話的一個故事,才準備去睡覺。
她躺下去,用疲倦的目光望了望腦袋上方白蒙蒙的窗戶。聽見風的呼嘯。她從眼角擠出一滴淚珠,就不知不覺地睡去了。
小女孩的思緒漸漸地也跟着風聲卷去了遙遠的地方。
夢中,潘璇闖入一間既陌生又熟悉的房子。她看見她的親生父母依偎在炕上,在冬日溫暖的爐火前,母親輕輕用手指叫她過來。
她走了過去,又看見父親也在笑着望過來,同時聞到滿屋子的幹柴燃燒味。
他們仿佛裹着一層濃霧,使她只能看清他們被風撕扯似的身影。可她卻不覺得奇怪,就算早已記不住他們了,心裏也很清楚,一點沒錯,他們就是她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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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寒風冷冽,撞得柴門啪嗒作響。這時,潘璇看見母親的手裏多了一碗墨汁似的茶。
“喝下去吧,孩子。如果你是個乖孩子,就聽話。”她的親生母親敞開她那兩只凍僵的小手,把這碗茶塞了進去。
“喝吧,聽話的孩子。”她的親生父親也如此說。
潘璇毫不猶豫地喝了下去。
盡管嘗起來仿佛是一碗靴子味的泥水,她還是一滴也不剩地都喝了下去。
喝完,她開心地将碗底亮給他們看,讓她的親生父母知道她有多聽話。
但是,很快她就忽然覺得喉部仿佛着了火,來不及用手握住喉嚨,猛烈地朝外咳嗽,咳了一地的血。
而後,她痛苦地手腳趴地,竭力發出聲音朝他們求救。
她的親生父母保持剛才溫和的表情,眼神卻在沙塵暴似的濃霧裏散發冷冽,他們依偎在炕上,只是用仿佛生冷烤馍片的聲音對她說:“真是個聽話的好孩子啊。可是,就算再聽話,我們也不想要你了。”
他們的話語如同一座至死都走不出去的牢籠,将潘璇困在夢中。冷汗不知不覺地浸濕了被她發絲蓋住的格林童話。
致使她在那晚無從醒來地發了高燒。
直到李青深夜從果園趕回家時,發現她身上的裙子已經濕透,額頭也已燙得碰都沒法碰,才趕緊将她背出了房間。
在院子裏,他想把她抱在自行車後座上,卻發覺此刻的她手都擡不起來。她突然又一下子傾倒進了他的胸懷。
夜空的月如此蒼白,淅淅瀝瀝的雨中,只能聽見潘璇一個勁兒發出的微弱呼吸聲。
她的睫毛輕顫,仿佛仍在那場夢裏,誰也無法将她救出。
“潘璇,”他輕輕喊她,用手捧着她的雙頰。一滴滴汗珠淌過他的手,在他手背上勒出一條條紅印,熾熱得宛如她正在融化,“潘璇,能聽見我嗎?會沒事的,別睡去,乖孩子,別睡去好嗎?”
他希望她能夠把他的聲音當作挽留,當作是黑暗中的一根繩子,讓她從不管什麽地方都能掙脫出來。
然而,随着旁邊的自行車轟然墜地,濺起潑灑的濕冷雨珠,他只能再次将潘璇抱了起來。
正在他下決心準備徒步行走時,卿夜月聞聲從屋裏跑了出來。
她本來應該和潘璇睡在一個房間,以往都是如此,可自從她對自由意志的懷疑産生執念,如今哪怕已将院子那座堆滿書籍的小房子鎖住了,也始終沒有再回卧室和潘璇待在一塊。
卿夜月或許是忘了回去睡,也可能只是不想在夜晚深思時被人打擾。不管什麽理由,當這會兒潘璇熏紅的肌膚在細雨裏缭繞熱氣,朝卿夜月撲面而去如針尖刺進她的肌膚時,這位經歷過不少艱難的女人二話不說,咬破自己的嘴唇,就從李青懷裏奪過來了潘璇。
“讓我來吧!”李青來不及對她伸出手,就見她背着潘璇迅速地竄入幽暗的濃霧。
夜晚雨幕下的臨河村,潮濕的牆上襯着冷銀色的幽光,大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寂靜無聲。
卿夜月踏碎崎岖大街的水窪,雨霧打濕雙眼,她用溫熱的白色呼吸在面前開路。慶幸自己的步伐仍能保持以往的矯健。
只是,在跑過前方有着一扇亮燈窗戶的路口時,藏在心底那從未散去的執念,再一次用濕冷爪子爬進了她的腦海,使她茫然追問自己,這是否也是命中注定的一刻?
突如其來的走神,讓卿夜月來不及穩住步伐,就在油滑光亮的泥路上大意地滑出一跤。
她于是立刻以特訓學過的背部着地姿勢,用雙手緊緊地将潘璇護在懷裏,随着撲通一聲,她保證沒讓懷裏還意識不清的女兒沾上一點泥土。
但是,卿夜月自己卻無法躲開地滾了滿身的泥。腳踝當場受了傷。
在燈火迷霧的夜色下,她急迫地觀察懷裏細聲夢呓的潘璇,她那嬌柔的身子越來越燙了。
卿夜月剝落下胳膊厚厚的泥,一陣涼痛從足部傳來使她緊咬牙關。可這位從不放棄的特工菁英,卻不顧腳踝的傷勢,立刻用一只手從地上撐起自己,随着從衣裙上揮灑落進水窪就渾濁的泥點子,她再次抱穩潘璇,又繼續拼盡全力地往前走去。
如果不是李青及時趕到,從已經忍不住發出輕聲尖叫的她的懷裏接過潘璇,她可能有一個月都走不了路。
這種幾乎忘卻疼痛、忘記生命存在的執着,其實早在卿夜月很小的時候就有了,以至她看見李青走來,也一度抱緊潘璇沒有撒手。
卿夜月習慣獨自一人,就像她的家人自出生就有的憂郁眼神,她堅信這種孤獨會一直陪她終老。
因此,當她聽見他在雨聲中說:“沒事的,我來就好。”發現他是想讓她依靠時,她給他的唯一回應就是面無表情地怔住了幾秒。
一縷刺得她雙眼發脹的亮光,閃爍在李青背後的山脈線,沒有雷聲,仿佛無聲咆哮似的來自很遠的地方。
從濕發上淌落的泥漿被閃電映得忽明忽暗,致使就在卿夜月把潘璇給李青抱着的時候,不禁遙想起十一歲那年,她所目睹的至今難忘的一幕。
就在她的哥哥犧牲那天,她的父親将整座野林點着了。火光映得天際通紅。
在讓幾百裏的人們嗆得要死的滾滾灰霧裏,父親露出瘋狂酒醉的雙眼,轉過身來,像一陣強風将她纖細的肩膀握得發青。
時至今日,她父親留下的火辣辣的紅手印,仍然不時刺着她的皮膚。
他用祖傳的憂郁眼神,死死地瞪着她的瞳孔深處,就此烙下孤獨的血統:“記住,我的女兒,沒有人會來救你!你終歸只是一個人!”
“終歸!只是一個人!”
門扉敞開。從門裏湧現的一抹驅散胡同黑暗的燈亮,猶如一陣暖風襲來,迅速地讓卿夜月回過神來,暫時斷了她與舊日的依存。
她發現李青已經叫醒了村醫。在他的萬分感激下,村醫已經查看過了潘璇。
卿夜月過去幫着李青把女兒放躺在床上,準備讓她在這裏過上一夜。
隔日清晨,雨停了,當窗外的濃霧散去,天空晴朗起來時,潘璇燒也退了。
太陽映得她肌膚暖和,聽見外面銀鈴似的鳥啼,她一點點地睜開雙眼,發現在這間白色窗簾飄搖的敞亮房間裏,她的養父李青趴在床邊睡着了。
潘璇還有些發懵,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也記不清昨晚發生了什麽。
在她還未有所動作時,她的養母卿夜月端着一碗剛剛洗好的水果走了進來。潘璇發現她今天走路似乎有些跛腳。
卿夜月看見她的這個養女醒了,先是愣住幾秒,随即微笑地就把水果輕輕放在窗前的茶色小桌上。看了一眼李青俊朗的沉睡側面,在不發出聲音的情況下,她走來床邊微微躬身,用手輕柔地摸了摸潘璇的額頭。
“已經沒事了。”她小聲地說。
潘璇很清楚地感覺卿夜月有些不一樣了。
她身上多了一種柔和似曬幹花茶的香味,那撫摸在額頭上的手也不再寒冷,比以往要溫暖些。
以至這個不能言語的小女孩,忽然覺得自己有了勇氣,不再害怕墜入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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