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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那個時候,不管上課下課,潘璇總是在想,詩詩自己一個人會不會孤單。她就像能用目光穿透牆看見她似的,稍一走神就會想起她。
因此只要下課一有時間,她準跑去隔壁找詩詩玩。
詩詩總是面帶微笑,與她相識這麽久,潘璇還從未見過她在誰的面前哭過。
她是那麽堅強,多麽的樂觀,致使潘璇每次找她玩時,自己原本憂慮的心都跟着鼓舞了。
實際上潘璇多慮了。
因為詩詩自打小就有的引人矚目的特質,加上使人想要靠近她的那種神聖的親和力,讓她剛上小學一年級,盡管周圍大都是不認識的人,她就很快創立起了另一個友誼的小團體。
這都是自然發生的。詩詩從未隐藏過自己,也從未把自己僞裝成完美的人。每次等她回過神來,就已經被幾個來自不同地方的人圍繞起來,從陌生同學成了親密無間的朋友。
她們會一起在課間去廁所,一起去雜貨店,一起談笑那些可愛的小飾品貼畫。
詩詩是那麽自然得游刃有餘,也從未因此抛棄過以往的那些朋友。仿佛穿梭在花叢裏衣不沾粉,既不會冷落潘璇他們,又不會讓她新認識的那些朋友,感覺不到她的熱情。
當詩詩不費吹灰之力,就在這一片陌生土地建立起她的王國時,在一個平常的下午課間,潘璇無意間發現,詩詩正在和她的幾個新朋友開心地踢沙包,突然心中就覺得莫名不是滋味。
這種奇怪的心情,夾雜說不出的怒氣和不知從哪來的委屈,致使她倉皇逃去。也就是在那天以後,潘璇就再沒有單獨去找過詩詩。
後來的一段時間裏,她每次只要一看見詩詩在附近,出于她當時也不清楚的緣由,就會下意識地繞開她,哪怕走遠路回家。有時詩詩喊她,她都會裝作沒聽見,灰溜溜地逃走了。
潘璇開始躲着她。偶爾她被紀聖哲他們拉出去玩,不得不和詩詩碰面時,她都是安靜地守在一邊,保持全程不和她有眼神接觸。
一天在沅杜若家果園玩跳皮筋時,詩詩終于注意到了潘璇最近的異狀。
那時,她和潘璇兩人相對而立,微微岔開雙腿各自撐起兩端的繩子。詩詩無法不去注意有好多次,潘璇都躲開了她望過去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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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詩為此直視着她,想讓她無處可逃。可潘璇竟然能倔強地,始終凝視地上的節令龜殼,也不去對上視線。
于是在一天的放學後,詩詩終于忍不住了,當她發現潘璇瘦小的身影,從黃昏的山脈線将萬物染成金色的光芒裏走出來時,立刻一路小跑地追了上去。
在快要進入臨河村的路口,她成功一把抓住了正在胡思亂想着什麽、眼神顯得有些憂傷的潘璇。
“你最近到底怎麽了?為什麽不理我?”詩詩直截了當地說。
詩詩的突然出現,讓潘璇吓得一激靈,她不敢正視她的雙眼,只能悶聲地想從她的手裏掙脫出來。
“是我做錯什麽惹你生氣了嗎?”詩詩沒有松手,她不斷去追擊潘璇躲閃不及的目光。
不知怎麽的,潘璇好像在心底裏一點也不想遠離詩詩似的,因為她發現自己根本沒有使出力氣掙紮。
此時此刻,唯一能使她倔強得想逃的緣由,無非是在心裏怎麽也抹不去的莫名憂傷。
她們的不遠處,村裏的公雞不看時機的打鳴聲徐徐傳來。附近幾個孩子玩耍的笑聲,也夾雜進讓菜園鍍金的光芒中,悠然飄來。大人們騎着自行車工作回來的咔咔噠噠的車轱辘聲。婦女們大聲問候的招呼聲。
這裏絕非安靜,可那些聲音,潘璇哪一個都沒有聽進去。
因為這一刻,她只能聽見詩詩的心跳聲,像是幼兒園時在母親的幫助下,詩詩所彈奏的鋼琴樂曲似的跳動。還有她自己的心跳聲,詫異地發覺,是那麽無法忽視的震耳。
多年以後,當李璇在年邁時回想起這一刻,她非常清楚地明白,她當時是害怕失去她才不敢擁有,因此才選擇主動遠離。因為從未擁有過,就不會失去,也就不會受傷了。
顯然她覺得這是一種愚蠢的想法,但蒼老的她還是笑了。
她把自己倦入墳墓似的被子裏,笑得就像當年的小女孩,因為時至今日,她已是如此老朽,卻發現自己仍然還是那個小時候的她,一點都沒變。
“你這個人啊,怎麽就跟個木頭似的!”詩詩生氣地哭了。
她以前從來沒有哭得這麽傷心過。
淚水從她漂亮的嘴上淌落,每一滴淚珠,都在黃昏裏閃爍讓人心揪的光澤。
當她用那雙淚盈盈的雙眼注視着潘璇,後者心裏仿佛紮進了木刺,為了拔出去刺,她放棄了在她手裏根本沒有用力的掙紮。
她怔怔地看着詩詩,很快也忍不住地眼眶濕潤了,因為她從詩詩的眼神裏看見了她許久以來懷揣的同種心情。
原來詩詩也害怕彼此再也做不成朋友。
原來詩詩也會在乎她們的這段友情。
原來自私就是這麽一回事兒。
潘璇愧疚地垂下腦袋,看着自己的小手,無處安放地揪着身上淡黃色的裙擺,發現這幾天以來,她唯一考慮過的就只有自己的感受,卻從未在乎過詩詩的心情。
潘璇為此不禁覺得她不配得到詩詩的原諒,更不值得為她哭,因為陷入這種地步都是她一個人造成的。
這種想法,讓潘璇更加覺得她們再也做不成朋友了,最終她還是憂傷地想到了逃離,直到聽見詩詩梗咽着說:“你已經不想再和我做朋友了嗎?”
潘璇一下子就比她哭得更厲害了。
她用力地握緊了詩詩的手,看着她哭紅的雙眼,那一滴在她睫毛上懸着未墜的淚珠,潘璇突然強烈地想要發出聲音,想把自己的心意告訴她,這一刻多希望自己能有好幾張嘴。
她已經不在乎會傷害到自己了。
她努力地想從嘴裏發出聲音,想讓詩詩明白她多麽珍惜這段感情,這讓她用起了損壞的聲帶發出含糊不清的雜音,致使後來一個星期嗓子都帶有嘶啞的疼痛。
可潘璇不後悔,因為就是她的這種幾乎沒有人聽懂的掙紮,卻讓詩詩破涕為笑,讓她們緊緊相擁在了一起。
詩詩笑了,她笑得是那麽開心,可卻在抱住潘璇時,又在她耳邊大哭起來。
她帶着哭腔,幾乎是在喊着對她說:“我以為你讨厭我了。我好害怕啊。我以為我們再也不會和對方說話了。我害怕你會那麽做。別這麽做了,潘璇,你是我的朋友,永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潘璇陡然覺得自己的每一根汗毛都竄起電流,詩詩話語中帶着的顫音,使她急迫地、用力點了一下頭,不由地淚涕橫流,更為抱緊了她。
她又覺得後怕,想着,如果剛才掙脫開了詩詩的手,她将至始至終都不會原諒自己。
也就是在那天,潘璇眷注地發現,原來詩詩才是他們裏內心最脆弱,但也是最堅強的一個人。
卿夜月将門把手的蜘蛛網扯下,走出房間的那天,是在某個星期五的晚上。
她把所有能找到的有關自由意志的知識都找到了,而後,卻絕望地發現就算人們堅信能夠掌控自己的生活,可宇宙從來不允許存在随機的事物,沒有絲毫證據能證明人們具備自由意志。
那天風聲很大,房間的窗戶吱吱嘎嘎作響。卿夜月雙手用力抓着自己生出蘑菇的頭發,恐慌地将桌上,所有的書籍紙本一胳膊推在地上。
她随即又睜大雙眼,看向濃墨色的窗外,忽然間将整個世界都當作了敵人。
就在她心底那股想要撕碎什麽,乃至打碎世界的沖動迸發時,王堅的媽媽以往說過的一句話,冷不防地突然從她腦海響起:“終點是沒有意義的。結局早已注定,我們無非是在順着走罷了。既然怎麽做都無濟于事的話,那就把過程活的開心一點才對。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呢。”
卿夜月強忍下聲音,坐在地上大哭起來,現在才發覺,王堅媽媽那時無奈的絕望和超乎尋常的堅強。
她既為了王堅的媽媽的心懷而哭,又為了自己的不甘心而哭。
窗外,風聲更大了。落滿水珠的墨色枝桠把窗戶拍打得清脆作響。
直到卿夜月以特訓時期,堅忍不拔的精神和獨闖敵營的勇氣,把剛才所有要噴湧而出的淚水吞咽下去,風才瞬間止住。
緊接着,卿夜月擦幹眼淚,用手抹了抹發黴的裙擺,再扯一扯淩亂衣領,像個沒事人似的走出房門。
她看見坐在溫暖燈光下、閱讀報紙的李青,對他說出了時隔幾個星期以來的第一句話:“潘璇還沒回家嗎?”
淡淡沉靜的語氣,仿佛她只是剛離開了一會兒。看見她就這麽捋着頭發上的蘑菇,出現在面前,李青詫異地愣在椅子上,險些把手裏的杯子墜在地上,有好幾分鐘他都不知道該說什麽。
但是,在他沉默良久之後,就也當作她只是剛剛離開一會兒,微笑着對她說:“她去詩詩家了。你餓不餓?想吃點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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